中州疆土广阔,权盛兵强,因此这些年渐渐成为五部至尊。
姜钰他们从酆临河下船,在当地租到两辆马车行路。中州马不比西陵灵兽,足足跑了两日,才进到九都域内。
自城门口向前,一路铺展开一条商铺云集的街道。酒肆肉铺,当铺作坊,星罗棋布于主街两旁。
各铺子前支起木桌,摆满琳琅满目的首饰摆件,放上热气腾腾的各类吃食,有人吆喝叫卖,有人畅饮谈笑。
市井人声与饭香烟火融洽无间,熙熙攘攘。
每十步,一个茶摊,每百步,一家饭馆,更有亭台楼阁林立其中,檐下悬着自家招牌幌子。
贩夫走卒与商队车马穿插行进,络绎不绝。
真是,好不热闹。
几人再往前走,在一说书场前,停住脚步。
戏台上,手持折扇的说书先生,清嗓一声:““话说——”
“曾有一农家女子,年芳二八,耕地织布皆不在话下,方圆百里无不称赞,声名远扬之久,便有一媒人上门。”
说书先生话锋一转:“可姑娘此时,却不情不愿,只因自己已有那心仪之人,正是与她自小长大的邻家兄长……”
众人听着他侃侃而谈。
尤其是姜璟,一双秀眼如朗星般盯着瞧。
姜钰儿时窝在母亲怀里听故事,听人说书却是头一遭,满眼亦是惹足了兴趣。
布惊鸟听着吵嚷声,钻出伯卿的布袋。
它乍然飞出来,吓得慕梓初往旁边躲了躲。
伯卿道:“这布惊鸟可是机灵得很,察觉到周围有危险,只会缩在我这布袋子里,比谁都会躲,可若是有好吃的,好玩的,准是第一个出来。”
“不对啊,伯卿。”姜璟扒扒伯卿的胳膊,“他讲的这本我看过,怎么听着,后面的结局,和你给我带回去那本不一样啊?”
姜璟越听越对不上:“那女子不是选了她的邻家兄长嘛?这位先生怎说是被父母逼着,嫁给了那媒人介绍的人,婚后还情谊甚笃了?”
“啊?这个啊……”伯卿被他问住。
说书先生恐砸了自己招牌:“小公子,你若是觉得我说得不对,大可将我这里的话本买回去,与你手中那本仔细比对。”
姜璟指了指书架上的话本,对姜钰说道:“阿姐,要不我们把前后传都买了,回去比对一番吧,这说书人怕是在这哄人呢!”
姜钰点了点头,随后从钱袋子里往外拿钱。
“去皇城要紧,我们切勿生事,下次来听啊,下次再来……”伯卿拦下姜钰,欲将事情含糊过去。
黎炀听着不对劲,帮腔道:“这话本后传,我也看过,就是有两个版本的。”
他搂上姜璟:“我跟你说,下次我带你去三五街的茶楼里听,那的说书人,讲得更好些,描绘得也更细致。”
“真的?”
“自然是,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州人,你还不信我?”
姜璟孩子心性,往前走了几步,就又被其他的东西吸引过去,拉着姜钰和慕梓初去看。
黎炀渐渐慢下步子,与伯卿并肩而行。
“唉,谢谢你。”
这道谢来得突然,黎炀问道:“怎么?”
伯卿道:“刚才的话本子应该……就一版结局吧?”
黎炀笑得温和:“伯卿公子,不知道?”
伯卿不答话。
黎炀转念一想:“对了,我还想问你呢,你平日给那小子看的都是些什么话本子,他可懂得不少。”
过了一会,伯卿怅然道:“这些年,我每每来往中州都有任务在身,哪有功夫给他搜罗话本子,每次带回去的,不是买了前传没后传,就是有后传没前传的。”
“那他刚刚说,这本结局和他看得不一样,不会是?”黎炀问。
伯卿抿嘴,很不情愿地点下头,他叹气道:“说来惭愧,他手里那些由于买的不齐整,而补上的前传和后传,皆是出自在下之手,刚巧……这本也是。”
黎炀笑得开怀些:“原是这样啊,想不到槐江山的伯卿公子,文能吹笛编曲,武能木工瓦匠,上能御鸟兽,下能擒血蛟,如今还会写话本子。”
“可真乃……”黎炀从他的后脑绕过去,攀在耳边小声道,“妙人也。”
“皇子这是在夸我呢吗?我怎么听着?”
“当然是,在照料二少主这方面,伯卿公子当真比我会的多很多,不像我,这么细心周到,水磨忍耐的……我只会对姜山主一人,才能如此。”
黎炀能感觉到伯卿这几日在气着他,任谁都不会轻易接受,有人冒然闯入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产生些不一样的情谊。
他继续道:“虽说在槐江山,是跟随过二少主一阵子,可说到底,还是你同他最相熟,最知道他喜欢什么,也是除姜山主外,同他最亲近的。”
这话倒是让伯卿和颜悦色不少,他打开青木折扇,向怀里扑了扑。
伯卿收起笑意,正经道:“快收起你这副谄媚样子,你是黎皇主送给山主的人,我又不同你争些什么,不必恭维我,也不必同我这般……”
“我可说的都是实话,二少主可还和我说,他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听着你给他吹的曲子入眠,除阿姐外,最亲近的人,便是你了。”
这话倒是不假,姜璟自小因着发色与常人不同,山中同龄的孩子也与他玩不到一处。
唯一能聊到一起的,便是伯卿。
伯卿与他,与阿姐之间的情分,是谁也取代不了的。
伯卿嘱咐道:“你可千万别将此事说出去。”
黎炀应道:“自然不会。”
大街尽头的中央处,便是九都皇城的入口。
复郜生不入大殿,先一步离开。
有位中州官员立在皇城门前,左右跟着侍从。
他见人来了,笑脸相迎,上前道:“姜小山主,周将军已于昨日清晨抵达,舟车劳顿,在下已为他们安置在皇城驿站休息。”
姜钰瞧见来人是裴酉之,平声道:“有劳裴大人。”
裴酉之拿过侍从手中的锦盒,交到姜钰手中:“这是周将军嘱托之物。”
“大人辛苦。”
“无妨,那便由在下为各位引路,各部族已在大殿等候多时。”
几人跟着他向皇城里面走。
姜璟跟在后面,小声嘀咕:“周元岐也没比我们快上几日嘛。”
伯卿给他解释:“二少主,水路应是要比陆路快的,但我们不是在望江村耽搁了一日嘛。”
“伯卿公子,言之有理。”裴酉之笑道。
姜钰觉得,除了黎炀与他擦肩时,裴酉之不急不缓地说了句:“七皇子,请吧。”
讲话语调让她不太舒服外,在这皇城之中,皇主威严之下,裴酉之倒是客气不少。
慕梓初向裴酉之打听着这两日慕佃是否生气之类的话,裴酉之也是耐心地笑脸相待。
皇城正殿内。
布置好宴席的宫人站于各角落听候差遣,各部族首领携家眷皆已落座。
在场众人等候多时,未见开席。
东海风云渡岛主夏侯渊起了个话头,问道:“黎皇主,往年月神节都有诸位皇子作陪,今年怎的未见诸位皇子露面啊?”
黎廷坐在龙椅之上,姿态放松而沉稳。
他平静道:“前些日子,朕给他们几人安排了些事做,他们也是费了些功夫才完成,念及辛苦疲劳,朕就准了他们多加修养,故今年就不出面了。”
夏侯渊笑道:“还是皇主懂得体恤人啊,本尊自愧不如。”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右后座的夏侯靖汌。
“这不?犬子才通过岛中长老布置的试炼任务,就被本尊带来赴宴了。”
黎廷笑回:“常言,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令郎风华正茂,矫矫不群,定是天资聪颖之人,中州皇子皆不如是呐。”
夏侯靖汌得了赞许,猛地起身,双手抱拳于胸前道:“多谢黎皇主赞许,靖汌愧不敢当。”
旁边有人交耳私语道:“呵,他定是愧不敢当。”
他没理会这话,双眸一转,道:“靖汌斗胆问皇主,现下席面已好,怎迟迟不开席啊?”
坐在他们斜对面的牧北襄平原原主慕佃,忍不住冷嘲一声:“手下的探子都不知道禀了多回了吧?明知御灵族的今日到此,还装作无知地在这问。”
“慕原主这是什么话?我们何曾用过探子?”夏侯靖汌急道。
夏侯渊轻咳道:“这里是中州,不是你襄平原的草场,还劝慕原主说话谨慎些。”
桑南遥山隐当家山主称病未出,只派了几个宗派代表前来,他们坐于旁边,正瞧热闹。
眼见着要吵起来,黎廷才发话道:“朕确实还请了西陵槐江山的姜小山主,诸位莫急,朕已派人去接了,不多时便到。”
半晌过后,裴酉之引姜钰等五人进到殿内。
大殿之上,黄金雕刻的龙椅上稳坐着中洲九都域的皇主。
姜钰迈入大殿,抬眸望去。
那人头戴镶玉金冠,稳坐正中,面上棱骨分明,散着一股自信不凡的帝王之气。
他的眼睛与黎炀有些相似,只是黎炀的双眼深邃,端视更显深情,而他那双丹凤眼里尽是难以遮掩的孤傲与威严。
盘金刺绣的游龙栩栩如生地爬在玄色的宽袖长袍之上,八尺之身将其撑起,他站起来与姜钰四目相看,年轻气盛的样子好似正当男子的及冠之年。
姜钰很难想象,中州皇主黎廷竟是这副模样——四十多的岁数,竟也不曾老去。
他慈眉笑道:“姜小山主,一路可还辛苦?”
“皇主盛情相邀,定当日夜兼程,人来得这样晚,谈何辛苦?”
一路上裴酉之已将殿中情形介绍完,不用说,姜钰也知,说话这人便是风云渡岛中夏侯渊。
当年覆水一战中,他并未露面。这也算是姜钰第一次见他。
姜钰从他前方走过,转过半张脸,轻蔑的目光滑过他那张苍老奸猾的脸,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堪的事物,生怕瞧脏了眼睛。
“多谢皇主挂心。”姜钰客气回道。
随后,她从伯卿手中拿过刚刚裴酉之带到的锦盒,将其打开。
“此物名为鸾玉,乃我槐江山一灵鸟类所化精魄玉石,可为九都域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带来灵气,意表祥瑞,我槐江山感念皇主盛情相邀,特携此礼,前来献宝。”
这是来此前,姜钰特叫周元岐备下的,一路护送,甚是稳妥。
此物一拿出来,在场众人皆红了眼。这等稀缺之物,论哪个部族都没有不羡煞的道理。
“姜小山主,有心了。”黎廷抬手致意左侧的宫人收下,笑道,“小山主与各位都先入席吧,席面准备的是中州菜,看看吃得惯吗?”
宴席正式开始。
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漆木桌上摆满珍馐,姜钰端起上面的高足玉杯,浅酌一口,里面盛的是一种甜酒。
这样的酒,在西陵称作天香甘露,是取玫瑰花瓣与糯米发酵而成,入口清香,酒味甜润,很符合西陵人的口味。
姜穹以前倒是很喜欢,每到槐江山玫瑰花开的时节,常常酿来喝。
慕梓初入席后,坐在慕佃一侧。
姜璟在一旁小声感叹道:“黎炀,你父亲长得和你好像,而且长得好年轻啊!一点都不像老欸。”
黎炀笑不出口,只往他碗里夹菜。
“真是没有见识,黎皇主灵力高深莫测,相貌定然不同寻常。”坐在对面的夏侯靖汌讥讽道。
夏侯渊附和道:“黄口小儿,一点规矩没有。”
嘲讽之言钻进姜钰的耳朵,极其惹人不快。
比姜钰那记眼刀来得更快的,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黎廷笑道:“孩子,你就是姜璟?”
“是我。”姜璟快声回道。
一旁的宫人提醒道:“回话前要加‘回皇主’三个字。”
“欸,不必理这些,你且走上前来,给朕瞧瞧。”黎廷招了招手,示意姜璟上前。
姜钰不知他是何意,本能地伸手挡住姜璟起身,又想到此刻是在大殿上,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便松开手,允了姜璟过去。
黎廷身量高大,需得蹲下半身,才与姜璟平视,他抚上姜璟的红衣,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回皇主,我今年生辰刚过,满了十一岁。”
黎廷心想道,竟已过了十一年吗?
“你平日里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
“皇主这是要送我礼物?”
黎廷不禁一笑,甚感这孩子机灵,他点点头,示意他想对了。
殊不知听到这话,下面已有人快要坐不住了。
姜璟思索道:“平日里就是练练符纸咒术,研究研究奇门遁甲,风水八卦之事,要说喜欢的,就是爱看些中州话本,听些茶馆说书。”
“那朕命人送你些话本,即刻安排说书先生进城。”
“不用了,伯卿和黎炀已经答应我,会带我去茶楼听说书。”
黎廷冷眼看向眼席间的黎炀,转而眸中更添喜悦:“果真是个灵秀漂亮的孩子。”
姜璟有些不好意思地拨拨小辫子上的山鬼铜钱,嘿嘿笑两声,道:“多谢皇主夸奖。”
姜钰心想,各部皆在,这中州皇主如此偏心相待,不是摆明了他与西陵关联特殊吗?
可她又细想想,自他将黎炀送来之日起,九都五域便尽知,他示好西陵了。偏心与否,其实相差不大。
十一年来,她第一次来这里,见到各部众人,就注定有些风波是避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