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间。
不期然的四目相对,却是江丛莹精心算计,仿佛短兵相接的宿敌,彼此了然。
“唔唔——”
魔女眸底掠过一瞬决绝,睫羽轻颤,倏地闭上眼,手腕已被磨出了血,锁链上篆刻的镇魔符迸发出耀眼刺目的金光,血珠顺着锁链向下淌——
便见她不顾符文压制,强行运转周身法力,顶着经脉尽断的痛苦,指尖一簇浓如墨迹的黑雾,猛地朝着自己的胸口袭去!
“啊!”
云若雪指尖猛地用力,狠狠掐紧了她的脖子,灵力化于无形,飞快截断她妄图自戕的动作,扣住她伤痕斑驳的手腕,没给她留下半点挣扎的余地。
牢房内冰冻三尺。
丛丛冰锥野蛮生长,刺穿魔族血肉,近乎是将她钉死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却不至于妨害到她的性命。
“不自量力。”
云若雪冷哼一声,松开手,魔女体内暴虐翻涌的魔气被强行压制,身体因剧烈的痛苦紧绷着,瘦削的肩膀颤动似蝴蝶振翅,却仰起一张白皙的脸看她,目光冷然。
她眸子里闪过一抹绯色的光,殷红中掺杂着淡淡的紫粉色,一瞬间,云若雪眸光微动,恍然失神,脑海中快速掠过一帧模糊的画面。
这女人的脸……的确有些眼熟,却不全然是记忆中的模样。
“小心!”
孟檀反应迅速,急忙拽着云若雪后退一步。
耳畔锁链哗啦啦炸开巨响,那魔族竟然不顾冰锥与锁链的桎梏,强行动作,大股大股的鲜血顺着地面流淌,淌过冰封的地面,滑腻腻晕染开瑰丽的颜色,带着股玉石俱焚的疯狂。
她悚然站立起身,影子瘦削如鬼魅,玄衣隐去了摄人心魄的血色,眸中尽是癫狂的决绝,道道诡异的红色纹路快速脖子下蔓延至她的脸,如烈火烧灼。
“住手!”云若雪心头一紧,这魔族竟然想自爆元神!
她撇下孟檀,猛地冲上前去攥住魔女手腕,指尖刚一触碰,一股滚烫的力道直击面门而来,重重将她弹开——
身形一个踉跄,魔女已置身一团灼人的黑雾当中,束缚在她周身的锁链应声而断,啪嗒垂到地上,金光散尽,满地的鲜血向上蒸腾成殷红的雾,在空中滋滋作响。
“快退后!”
孟檀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拉着她这莽撞的好友快速后撤。
众人近乎是贴着石壁站着,身后是冰冷的寒气,身前撑起坚固的结界,却挡不住灼人得热浪,魔女喉间发出一声嘶吼,浑浊如野兽恸鸣。
刹那间,她心口的黑雾骤然炸开一道裂缝,一股恐怖的能量迅速地扩散开来,卷起空中浮动的飘尘和冰屑,破空而来,铿然撞上结界。
孟檀白了一张脸,鼻尖点点渗出汗珠,护在身前的结界竟被震得出现细密的裂纹,那灼热的温度几乎是贴着肌肤灼烧,法力稍弱的薛朔更是止不住身体颤动。
“欺霜——”
铮然一声剑鸣,利刃破空,云若雪转守为攻,剑刃翻飞,好似单独隔断开一个空间,迫人的热浪退散无踪,天地间纷纷扬扬飘下皑皑白雪。
她孤身站在人群之外,任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仅仅是一个背影,便安抚下众人躁动的情绪。
谢铮和乌鸿俱是一愣。
上次见到云若雪这般如神兵天降将众人护至身后,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恍然间,时光匆匆,物是人非,心底不自觉漫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眼前的魔族已爆体而亡,神魂俱灭。
锁链困住的只是残破的骸骨,一地血衣,碎成难以拼凑的布条,混着冰屑和碎石,裹进满地脏污里,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血腥气和烧焦的气味。
“哎哟喂!人呢!”
薛长老领着一群长老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地残骸,惨不忍睹,拍着大腿惊呼出声。
“你们一群小辈……”他抬起手,指尖随着目光一一点过在场众人,气得咬牙切齿,直到撞上云若雪冰冷的眼神才悻悻收了手。
孟檀笑呵呵凑上前去,强压住他蠢蠢欲动的手臂,“师父,那魔族自己想要自爆,我们也拦不住啊。”
“唉!”
他重重叹息一声,甩开孟檀的手,连忙凑上前去,蹲下身,跟着云若雪一同查看起地上的残肢断臂。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薛长老小心提起污泥里的玄色衣袍,皱着眉,一边嫌弃一边不得不施法仔细查看,摸了满手血污。
薛朔扫了眼堵在门口张望的众人,走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诸位前辈都散了吧,这里就交由戒律堂来处理。”
“也罢也罢。太虚宗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事,还是查个清楚为好。”长老们三三两两低声议论,此时此刻,不由神色凝重起来,没了之前那轻松揶揄的氛围。
“是。”薛朔微微颔首,抬手迎上前,将众人送出去。
回身时,云若雪和薛长老还在翻查现场痕迹,孟檀蹲在一旁托腮看着,不出意外得了长老一个白眼。
谢铮三人远远站在墙边,没有要走的意思。
“师叔,若是无事,你们也……”
“我们在这儿也不妨事。”江丛莹忙出声打断,目光虽是落在薛朔脸上,却不自觉往云若雪三人的方向飘去,悬起的一颗心始终没有放下。
云若雪曾随谢晟在外漂泊游历多年,见过的奇闻异术不胜枚举,阿姊如今已到了魂飞魄散的地步,就是尸骨也要受此凌辱。
可万一呢,万一真的让她查到了蛛丝马迹……
不行,决不能让她干涉此事!
江丛莹目光如炬,屏息静观,心底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谁教她云若雪是个异类!偏偏是这宗门内,唯一一个,完全不受她们天赋术法影响蛊惑的异类!
三年前便是,三年后还是!
可惜三年前外出,她联系同族一路暗中追杀,到底实力不如,竟然没有如愿让她死在外面!
“看这儿。”
云若雪一出声,江丛莹心尖狠狠一颤,不自觉随着谢铮和乌鸿,脚步轻移,近乎麻木的神色,凑上前去。
一截沾满血污的白皙断臂上,擦拭干净焦黑的痕迹,抹平翻卷的血肉,露出的,正是她无比熟悉的,阿姊身上的纹身。
紫粉色,是一株绚烂绽放的九幽昙,花蕊细如金针,卷须上缀大小不一的圆点,零落如星,着世间最惊心动魄的艳色。枝叶交缠,花茎蔓延,本该盘在腕骨处,此时却徒留空荡荡的血渍。
“这是什么图案?”孟檀一脸好奇,目光灼灼看向云若雪,等她给出答案。
“是九幽昙,开在魔渊的花。”薛长老瞪她一眼,“让你平日里多到藏经阁转转,你偏喜欢偷懒。”
孟檀撇撇嘴,身子向后一缩,“她本来就是魔族,纹一个九幽昙在身上再正常不过,这算什么线索。”
云若雪深深呼出一口气,方才才脑海中一闪而逝的模糊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朱唇轻启,“我见过这个图案。”
“师姐不妨细说。”谢铮站到她身旁,高大的身影遮去一半壁灯微弱的光,那一截破碎的断臂,光泽更暗淡几分。
“八十年前,魔君戎策桀骜自负,为祸一方,跟在他身边的姬妾,手臂上,就是这个纹身,一般无二。”
“戎策?”乌鸿挠挠头,“他不是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吗?”
江丛莹闻言脸色一白,莹白透明的指甲稍稍用力,毫不费力地在掌心中掐出了血,她却似全然感知不到痛意一般,眸底积压起丛丛风暴,到了竭力掩饰都将要失态的地步。
尊上没有死,尊上不会死。
“是啊。”孟檀应声,“总不能是个死人安排她潜入太虚宗。”
云若雪只是摇头,不再吭声,敛下眸子。
她脑海中又飘过陈年旧月里那些被淡忘的画面。
那时,谢晟已报完灭门之仇,白衣剑仙,名扬九州四海,重回长夷故地,召回旧部,创建太虚宗。但中州各方势力错综复杂,邪修乱行于世,苍生涂炭,天道倾颓。
索性,他二人留下护山结界便继续外出游历,携手斩杀妖邪,肃清这污浊的世道,匡扶正义。
也是那时,乱如一盘散沙的邪魔中出了个不世之才,名唤戎策,戴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桀骜恣意,狂放妄为,竟能联合那群各怀鬼胎的邪魔与正道分庭抗礼,双方杀了个不死不休,争斗频发,血流千里。
她随谢晟出战,闯入魔渊,曾在那魔物横行的碧海城中瞧见过张张女子画像,同一张脸,容貌艳绝,举世无二。
不必刻意打听就知道她是魔君最为宠爱中意的姬妾,名为花镜,连她手臂上那一朵九幽昙的纹身,都在碧海城的魔女中风靡一时。
至今,云若雪未曾见过戎策真容,也未见过花镜真人,只隔着那薄如蝉翼的纸扉,生出了些模糊的记忆碎片。
今日死在这牢房中的魔女,就是花镜吗?
她有些不确定。
努力将魔女的脸与记忆中的那张画像对比,竟越想越觉得眉眼相似,可再细想,又似乎不太一样,让她疑心记忆是否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