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蝉的鸣声已然渐起,带着几分有气无力的萧索。一场大病初愈,何昭宜的身子骨里像是被抽走了最后的暖意,只剩下挥之不去的倦怠和寒凉。铜镜里映出的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双往日里尚算有神的杏眼,此刻也蒙着一层薄薄的死气,像是被秋霜打过的叶子,再也舒展不开了。
“小姐,这支金步摇衬您的气色,今夜宫宴,定能光彩照人。”青黛扶着她的肩,小心翼翼地将一支做工精巧的步摇插入她乌黑的发髻。
何昭宜的目光没有半分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镜中人。光彩照人?她如今这副模样,不过是一具被线牵引着、装扮得体的人偶。那场病,来得凶猛,人人都道是秋日风寒,只有她自己清楚,那是从心底里生出的绝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昭宜。”门外传来一个略显激动的声音,使何弘益快步走了进来。他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官服,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屋内沉闷的空气格格不入。他的视线在何昭宜身上打了个转,满意地点点头:“好,好,我儿果然风姿不俗。病了这些时日,总算是养回来了。今夜宫宴非同小可,万万不可失了礼数,尤其是……在四皇子殿下面前。”
他口中的“四皇子殿下”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何昭宜的耳中。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的阴影。就是为了这个男人,她的人生被硬生生折断,拐向了一条她从未想过的、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何弘益见她不语,只当她是女儿家害羞,又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昭宜,为父知道你心中委屈。可你要明白,四皇子殿下乃人中龙凤,圣上属意之人。你嫁入皇子府,是我何家天大的荣耀,也是你一辈子的依靠。你自幼聪慧,医术上颇有天赋,这一点,为父早已设法让殿下知晓。这便是你的长处,是你胜过京中其他贵女的地方。”
何昭宜的心沉了下去。她的医术,是她在这深宅大院里唯一的慰藉与自由,是她与那些药草之间的低语,是她摆脱世俗纷扰的一片净土。如今,连这片净土也要被父亲拿去,当作攀附权贵的筹码,一件待价而沽的奇货。
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久未言语:“父亲,女儿……身子还不大好。”
“无妨,到了宫中,只管端坐着便是,不必多言。”何弘益的语气不容置喙,“你只需记住,温顺、得体。殿下会看到你的好处的。”
他眼中的热切,像一团火,灼烧着何昭宜最后一点希冀。她彻底明白了,父亲看到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块能为家族铺路的垫脚石。
皇宫的朱墙高得仿佛能将天都隔绝开来,金色的琉璃瓦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冰冷而华丽的光。马车停下,何昭宜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一股混杂着熏香、酒气与脂粉的暖风扑面而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宴会设在昭阳殿,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衣着华贵的王公贵族、朝臣命妇们穿梭其中,笑语晏晏,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滴水不漏的完美面具。这里是权力的中心,是名利的秀场,繁华得令人窒息。
何昭宜跟在何弘益身后,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木然地随着他穿过人群。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轻蔑。她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却无力去分辨。
终于,何弘益停下了脚步,在一个稍显安静的角落里,几位皇子正围坐在一起。为首之人,一身玄色蟒袍,腰间束着玉带,面容俊朗,眉眼间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鸷。他便是当朝四皇子,萧景珩。
“殿下,”何弘益躬身上前,笑容里满是谄媚,“臣携小女昭宜,给殿下请安。”
萧景珩的目光缓缓移了过来,落在何昭宜身上。那不是看一个人的眼神,倒像是在审视一件器物,从头到脚,不带一丝温度,只有纯粹的估量与评判。何昭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清冷,没有起伏。
何昭宜顺从地抬眼,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盛满了她看不懂的算计与漠然。
“这便是太医院使的千金。”萧景珩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毫无笑意,“听闻何小姐的医术,青出于蓝。日后入了府,这份本事,或许能派上用场。”
话音落下的瞬间,何昭宜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派上用场。
他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理所当然。她于他而言,不是未过门的妻子,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份“本事”,一件“用具”。他甚至懒得用哪怕一句温情的话来粉饰。这份赤裸裸的利用,比任何羞辱都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她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的未来,被囚禁在四皇子府那一方天地里,慢慢地成为他掌控人心、巩固势力的工具,直到她所有的价值被榨干为止。
她艰难地屈膝行礼,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何弘益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赞许,喜不自胜地连连称是,又说了几句奉承话,才带着失魂落魄的何昭宜退下。
“女儿,你听到了吗?殿下他……他看重你呢!”回到席位上,何弘益还在激动地低语。
何昭宜什么也听不见了。周遭的喧嚣仿佛离她远去,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扭曲。她像一个溺水之人,在绝望的浪潮中无力地挣扎。
宴席的歌舞依旧喧闹,觥筹交错间皆是虚伪的笑脸。何昭宜坐在其中,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不清,冰冷异常。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远处臣席中较为靠后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些年轻的武将勋贵。恍惚间,她似乎瞥见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穿着暗色的武官服,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正独自饮了一杯酒,侧脸线条冷硬,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郁色。
但那只是一瞥,视线很快被人群遮挡。她甚至没看清那人的具体样貌,心头那点莫名的波动也迅速被更大的恐惧和绝望所淹没。
未来的路,仿佛已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笼罩,而那迷雾之后,是狰狞的獠牙和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