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一日比一日凉,卷着庭院里最后几片枯叶,在廊下打着旋儿,透出萧瑟的死气。药味常年不散,浸透了院中每一寸砖瓦草木,仿佛这宅子本身也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何昭宜倚在窗前,身上披着厚重的斗篷,却依然觉得那寒意能穿透骨缝。她病了许久了,身子总不见好,一张脸失了血色,只剩下一双眼睛,黑沉沉的,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像是古井,深不见底,却映不出天光。
外头忽然喧闹起来,那阵喜气洋洋的动静与这院子的沉寂格格不入,显得格外刺耳。青黛快步从外头进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慌张和一丝隐秘的怜悯,声音都在发颤:“小姐,……四皇子府的人来了。”
何昭宜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棵了无生气的梧桐树上。来了,终究是来了。这几日她便总是心神不宁。
“是来下聘的。”她声音很轻,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平淡得像在说旁人的事。
青黛眼圈一红,点了点头,不敢再多言。
何昭宜慢慢转过身,扶着桌沿站稳。这具病体实在不争气,不过站了片刻,便有些头晕目眩。她想,这或许是她此生最后一段能由自己支配的时光了,尽管这“支配”,也不过是从床榻到窗边的几步路而已。
前厅早已被一片刺目的红色淹没。一口口贴着双喜字的朱漆描金木箱从门外鱼贯而入,几乎要将整个厅堂堆满。箱盖敞开着,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
何弘益正满面红光地站在那堆聘礼前,平日里故作严肃的脸上此刻堆满了谄媚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仿佛年轻了十岁。他正与四皇子府派来的官媒说话,腰弯得恰到好处,既不失院使的身份,又透出十足的恭敬。
“昭宜,快过来,给公公见礼。”何弘益一看见她,立刻招手,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热切和激动。
何昭宜顺从地走过去,依着礼数福了福身。她的动作标准而麻木,像一具被线牵引的木偶。
“何小姐”那官媒脸上挂满了笑,一双精明的眼睛在她身上来回打量,那目光不像是看一个人,倒像是在估量一件货物的成色。“虽瞧着病弱了些,但底子是好的。四殿下仁德,日后好生将养着,定能为殿下开枝散叶。”
何弘益笑得合不拢嘴:“是,是,小女能得殿下青眼,是我何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他转过头,献宝似的将一方铺着明黄锦缎的托盘捧到何昭宜面前,上面静静躺着一卷泥金聘书。
“昭宜,你看,这是四殿下的聘书!”他的声音因过度兴奋而微微发颤,“陛下赐婚,殿下亲下的聘礼,这是何等的荣光!婚期定在三月后,你要好生调养身子,切莫辜负了殿下的恩宠!”
荣光?恩宠?何昭宜的目光落在聘书上,那金灿灿的字迹像一道道符咒,要将她彻底封印。她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冰冷的卷轴,寒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便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她被父亲按着头,朝着皇城的方向磕头谢恩。额头撞在冰冷的青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可她感觉不到疼。或许是病了太久了,亦或是心里的痛楚太过剧烈,以至于身体的感知都变得迟钝了。
“臣女……谢恩。”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得像是从另一个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待官媒心满意足地离开,厅堂里的喧嚣才渐渐平息下来。何弘益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围着那些聘礼打转,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箱子上的雕花。
“昭宜啊,日后你便是皇子妃,我们何家,也终于要在京中扬眉吐气了!”何弘益对她的麻木视若无睹,只当她是病中无力,又或许,他根本不在乎她的反应。他要的,只是她点头,是这桩婚事板上钉钉。他满意地收起聘书,又叮嘱了几句“好生休养”、“莫要辜负圣恩”之类的场面话,便带着满心的欢喜,转身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减损他此刻的春风得意。
没过多久,门帘被再次掀开,这一次,脚步声轻了许多。
继母魏淑兰领着她异母的弟弟何明轩走了进来。魏淑兰今日也打扮得格外用心,一身绛紫色遍地金的衣裙,发髻上簪着赤金镶红宝的步摇,唇角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那笑意里,关切与炫耀泾渭分明。
“哎哟,我的好昭宜,”她坐到床沿,状似心疼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真是天大的福气。四皇子殿下何等尊贵,这门亲事,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你父亲高兴得嘴都合不拢,直说我们何家祖坟冒青烟了。”
她身后的何明轩撇了撇嘴,少年人的恶意总是更直接些。他扫了一眼旁边的何昭宜,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奚落:“姐姐总算也能为家里做点事了。往后成了皇子妃,可别忘了提携我这个弟弟。”
魏淑兰嗔怪地瞪了儿子一眼,话里却全是纵容:“胡说什么呢。你姐姐是什么人,难道还会忘了自家人不成?”
这一唱一和,像两根淬了毒的细针,精准地刺向何昭宜心中最麻木的地方。
福气?提携?
何昭宜缓缓转过头,看着眼前这对母子。魏淑兰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每一条笑纹里都写满了幸灾乐祸。何明轩的眼中,更是充满了对自己这个姐姐即将被利用殆尽的快意。
她的目光很静,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一丝波澜。她就这么看着他们,什么也不说。
那样的眼神,让魏淑兰精心准备的更多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那不是一个待嫁女儿该有的羞怯或欢喜,也不是病人的脆弱,仿佛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只是在对空气表演。
魏淑兰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拉着何明轩站起身:“罢了,你身子不好,我们也不多打扰了。你回去好生歇着,千万保重。”
他们走了,屋子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回到房间的何昭宜缓缓闭上眼睛,眼角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滑落,迅速没入鬓发,冰凉一片。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的母亲,也曾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一手医术尽得外祖真传。可她也同样被困在这座大宅里,为了成全丈夫的仕途,耗尽了心血。她还记得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那双手枯瘦如柴,早已没了为人诊脉的力气。母亲看着窗外那一方被高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眼神和今日的她,一模一样。
母亲说:“昭宜,别像我。”
可如今,她终究还是要走上母亲的老路。被关进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然后,一点一点地,被吞噬,被耗尽,直至凋零成一捧无人问津的尘埃。
她攥紧了身下的衣裙,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尖锐的疼痛传来,却远不及心中那片无边无际的绝望来得更真切。
未来,如同母亲般被困锁凋零。
这哪里是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