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过了一个多月,何昭宜缠绵许久的病,总算是有了起色。
那碗日日不落的苦药终于停了,屋子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也渐渐散去。
只是那苦味,仿佛早已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成了她骨血里的一部分。
“小姐,您身子才刚好,外头风大,还是再歇两日吧。”
青黛取来一件月白色的素面披风,仔细地替何昭宜系上,眉宇间满是担忧。
何昭宜摇了摇头,她的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却衬得一双眸子愈发漆黑。
“无妨,在屋里闷久了,骨头都要生锈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这一个月来,她像是被囚禁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那日送来的聘礼,被何弘益珍而重之地锁进了库房,却像是无数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困在这座华美的牢笼中。
唯有檀缘轩,是她唯一能喘息的地方。
青黛见劝不住,只好叹了口气,取来一顶帷帽。
“那小姐务必戴好这个,万万不可让人瞧了去。”
何昭宜接过,白纱垂落,遮住了她的容颜,也隔绝了世间探究的目光。
“走吧。”
何府的马车,依旧是从最不起眼的侧门悄悄驶出。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轱辘”声。
掀开帘子一角,街市的喧嚣扑面而来。
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食物的香气混杂着尘土的气息,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生气。
这才是人间的模样。
何昭宜静静地看着,眼底那片死水微澜的沉寂,似乎被这喧嚣搅动,泛起了一丝极淡的涟漪。
马车在离一条陋巷不远的地方停下。
何昭宜扶着青黛的手下了车,刚站稳身子,便有一阵劲风从身侧刮过。
一道高大的身影与她擦肩而过,带起的风吹动了她帷帽的白纱。
她下意识地侧了侧头,只看到一个挺拔如松的背影,穿着一身玄色劲装,步履沉稳,很快便汇入了人流之中。
而另一头,晏庭的脚步却猛地一顿。
他霍然转身,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精准地扫向方才与他擦肩而过的方向。
是那股味道。
清冽,干净,带着草药独特的微苦,却又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雅芬芳。
他的思绪被瞬间拉回了两年前的严华寺。那夜他被人追杀,身中剧毒,倒在破败的佛堂里,意识昏沉,只当自己必死无疑。弥留之际,便是这股清冷的药香将他笼罩,一只微凉的手搭上他的脉门,随后,一碗苦涩的汤药被送入唇边。因为虚弱,他没能看清救命恩人的脸,只在模糊的光影中,瞥见一个戴着帷帽的纤细身影。
他寻了许久,却始终杳无音信。
晏庭的目光在人群中飞快地搜寻,最后定格在一道纤细的身影上。
那女子戴着帷帽,看不清容貌,一身素雅的白衣,正由一个丫鬟扶着,转身走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
他心头一跳,想也不想,立刻拨开人群跟了上去。
“将军?”身后的亲卫不明所以。
晏庭没有理会,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道即将消失的身影所吸引。
可京城人多,不过是几步的距离,他穿过拥挤的人潮,待走到巷口时,那道身影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巷子不深,一眼就能望到头,只有几户寻常人家,和尽头处一家挂着陈旧牌匾的医馆。
牌匾上写着三个字:檀缘轩。
晏庭站在巷口,眉头紧锁,那股萦绕在鼻尖的药香,似乎就是从这条巷子里飘出来的。
……
檀缘轩内,早已坐满了前来候诊的百姓。
大多是些衣衫褴褛的穷苦人家,一个个面带愁苦,却又在看到那道熟悉身影时,眼中迸发出希冀的光。
“小医仙来了!”
“小医仙,您可算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恭敬又亲热地打着招呼。
何昭宜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她穿过人群,径直走到那张用了多年的旧案桌后坐下。
青黛熟练地将药箱打开,取出脉枕、银针,一一摆放整齐。
何昭宜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戴上一双薄如蝉翼的羊皮手套。
帷帽的白纱下,她的声音清冷而平静。
“下一位。”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连忙上前,满脸焦急。
“小医仙,求求您快看看我的孩子,他烧了好几天了,一直不退……”
何昭宜伸出手,轻轻搭在孩子的额头上,又翻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在这里,没有太医院院使之女,没有即将嫁入皇家牢笼的四皇子妃。
她只是檀缘轩的坐诊大夫,一个被人称作“小医仙”的普通女子。
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找回片刻的安宁,证明自己并非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物件。
她还活着,还能救人。
巷口,晏庭的亲卫追了上来。
“将军,您在找什么?属下帮您找。”
晏庭的目光从“檀缘轩”三个字上收回,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或许,只是个巧合罢了。
那种药香,京中大夫身上或许都会有。
他摇了摇头,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没什么,走吧。”
他转身离去,玄色的衣袍在巷口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与那间小小医馆里的温暖与生机,再次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