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为期,倏忽而至。京城最后一丝春意被连绵的秋雨彻底涤荡干净,梧桐叶落,满地萧瑟。
何昭宜的病,在太医院所有名贵药材的堆砌下,终于养回了一副能见人的模样。
只是那点血色,终究浮于表面,像是上好的宣纸上,用胭脂描摹出的假象。
天还未亮,太医院使府里便灯火通明。
数十名宫里派来的喜娘和宫女鱼贯而入,将满屋的寂静搅得粉碎。
她们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喜庆笑容,手脚麻利地将何昭宜从床上扶起。
“小姐,该梳妆了。”青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哀伤。
何昭宜顺从地任由她们摆布,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
冰凉的脂粉一层层覆上她的脸,遮盖了她原本的苍白。
繁复的凤冠霞帔一件件穿上身,那大红的颜色刺目如血,每一寸丝线上都绣着金龙彩凤,华贵得令人窒息。
凤冠被稳稳戴上的那一刻,何昭-宜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好重。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她的头顶,更压在她的心上,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钉死在原地。
“不愧是我何弘益的女儿,当真是天仙下凡。”
何弘益穿着一身崭新的院使官服,满面红光地走了进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得意。他看着被装扮得如同神女一般的女儿,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走上前,声音里带着几分告诫的意味。
“入了皇子府,当谨言慎行,以殿下为天,好生伺候,万不可再有从前那些小性子。”
“为我们何家,也为你自己,争一份前程。”
何昭宜透过厚重的珠帘,看着父亲那张因激动而显得陌生的脸。
前程?
她的前程,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被他亲手断送了。
她缓缓屈膝,对着何弘益的方向,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嫁衣的裙摆在地上铺陈开来,如同一滩凝固的血。
“女儿……记下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像一捧即将熄灭的灰烬。
吉时已到。
府外,鼓乐喧天,鞭炮齐鸣。
整个京城的大街,都被这场盛大的皇家婚礼所点燃。
百姓们夹道围观,争相一睹皇子妃的风采,口中尽是艳羡与祝福之词。
何昭宜被喜娘搀扶着,一步步走上那顶八抬大轿。红色的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光亮。轿子里,只剩下她一人,和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缓慢,像是为自己敲响的丧钟。
轿子缓缓启动,在满城的喜乐声中,将她送往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檀缘轩里那一方小小的药圃。
那些在阳光下舒展枝叶的草药,那股清苦干净的香气。
那是她生命里,最后一点鲜活的颜色。
如今,也彻底失去了。
四皇子府邸门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何昭宜被人从轿中扶出,脚踩在铺着红毡的地面上,却感觉不到一丝实感。红盖头遮蔽了她所有的视线,她看不见前路,只能被人牵引着,麻木地向前。
身侧,传来一道冰冷而沉重的气息。
是萧景珩。
她甚至不必去看,便能感觉到那人身上散发出的阴冷。
拜过天地,行过大礼。
她像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完美地完成了每一个步骤。周遭是震耳欲聋的贺喜声,可那些声音都仿佛离她很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终于,所有的繁文缛节都结束了。她被送入了新房。龙凤喜烛烧得正旺,将满室的红帐映照得愈发暧昧。桌上摆着合卺酒,精致的酒杯里盛着琥珀色的液体。
喜娘和丫鬟们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识趣地退了出去。门被关上,屋子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何昭宜端坐在床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冰凉。她能听到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也能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今夜就要这样坐到天明时——
房门“吱呀”一声,被一股巨力猛地推开。一股浓重的酒气混杂着寒意,瞬间侵入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萧景珩大步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刺目的大红喜服,俊朗的面容上却不见半分喜色,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他甚至没有看何昭宜一眼,径直走到桌边,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何昭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垂着头,双手死死地攥住了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萧景珩将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他终于转过身,目光如刀子一般,落在了床边那道纤细的身影上。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何昭宜的心上。
他没有去拿那杆秤心如意的喜秤。而是伸出手,粗暴地、毫无预兆地,一把扯下了她的红盖头。
何昭宜猝不及防,只觉得眼前一亮,那张带着几分阴鸷的脸,便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呵。”萧景珩的唇边,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何弘益倒是真大方。”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肆无忌惮地逡巡,那眼神,不像是在看自己的新婚妻子,而像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怎么,怕了?”
他俯下身,冰凉的手指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与他对视。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入了本王的门,就该知道自己的本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淬毒的寒意。“你和你那个野心勃勃的父亲,打的是什么算盘,本王一清二楚。别以为成了皇子妃,就能一步登天。一个皇子妃而已,在本王这里,你连府里的一个下人都不如。”
何昭宜疼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只有纯粹的轻蔑与厌恶。
她的沉默,似乎更加激怒了萧景珩。他猛地松开手,将她狠狠一推。何昭宜的身子向后倒去,后脑重重地磕在了雕花的床栏上,发出一声闷响。霎时间,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
“记住,你的医术,是你唯一的用处。”萧景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冷酷得像一头野兽。“若敢有半点不该有的心思,本王有的是法子,让你和你背后的何家,生不如死。”
说完,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转身,拂袖而去。房门被“砰”的一声,重重关上。整个世界,又重新归于寂静。
何昭宜躺在冰冷的床上,一动不动。后脑的剧痛,下颌的刺痛,都比不上心口那片空洞的寒冷。
龙凤喜烛的烛光,在她眼中跳跃着,渐渐模糊成一片血色的光晕。
大红的嫁衣,大红的喜帐,大红的烛火……
这里不是新房。
是她何昭宜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