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根废弃的木头,缝缝补补的红蓝雨布,撑出一片三角形的屋顶。一张由砖块木板拼凑的小床,锅碗瓢盆堆叠在一起,很破很烂,却又意外的整洁。
头顶一个昏黄的灯泡,吸引了很多飞虫。往外看去,电线缠绕错乱。垃圾的酸臭味,几乎熏坏鼻子。
婆子打起扇子,扇走灯上的飞虫。灯下,她面上沟壑交错,树皮一样,背上鼓起大包,站不直身子,看上去已经很老很老了。
婆子大概也知道自己模样吓人,转过头,“不要怕啊,人老了,都这样。你别害怕,奶奶不是坏人。”言毕,还笑了下。
这一笑,更吓人了。
可沈青毕竟不是小孩子,她身体年龄只有五岁,但这老婆婆至少也八十大几甚至九十了,真要害人,谁害谁还说不定。
婆子抖着手,从橱柜的深处掏出一袋营养液,递到她面前。沈青拒绝了,不随便接受陌生人的吃食,这是基本常识。她包里还有从拐子那搜刮来的营养液。恶心的水果味。
她不吃,婆子也没吃,又妥帖的收起来。沈青瞥向营养液看不清字迹的包装袋,十分怀疑这营养液早就过期了。
婆子念念叨叨:“我不是坏人,你别害怕。”又去了外头,过了会小炉子生了火。
沈青身上背着巨款,不敢掉以轻心,直到婆子烧开了水,倒进变了形的铁盆里喊她洗脸。
春末夏初,早晚冷,白天也不怎么热。
婆子拧了把毛巾,细细擦了她的脸和头发。挨得近,目光慈爱。沈青感到怪异的不适。不过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她现在是个五岁的小女孩,老人家对她释放善意,这没什么不对。
她被拐子抓住,足有两三天没有洗漱擦洗,又假装犯病在地上打过滚,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婆子的居住环境很差,但她的生活习惯很好,竭尽所能的让自己的居所干净卫生。
进门的时候她看见棚户的左侧靠河边的方向堆了一些编织袋,里头塞满了塑料瓶子和废纸盒。看来是以拾荒为生。
“婆婆,你一个人住?”沈青问。
婆子耳朵不好,反应也慢,顿了顿,才说:“啊,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老婆子。啊,你别害怕,奶奶不吃人,奶奶只是老了,老了就变丑了。”
独身,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
年老女性,性别安全,体弱,没有能力掌控她的人生,反而是她可以借机利用她。
沈青心里暗暗谋划着。她需要一个监护人,很多事必须要有个成年长辈才方便行事。她现在有钱,可以搬离棚户区,租住好一点的房子,节省一点,暂时不必为一日三餐发愁,至于将来的打算,得一步步来。
老婆子看上去年纪很大了,又过的这般辛苦,应该不会拒绝过好日子。但她这么大年纪还自力更生,生活虽艰苦,却井井有条,应是个有原则的人。反应慢,心善,但脑子不糊涂。沈青琢磨着,到底该怎么说,才能哄骗住她,叫她听自己的话。
她想得多,心里还防备着,躺在床上也支愣着耳朵睁着眼,一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毕竟是小孩子,灵魂是大人也改变不了小孩子贪睡的生理需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一声惊叫才吵醒了她。
面前一个年轻男人,看上去二十出头,手腕上的光脑开着,身后背双肩包,一脚踩在屋内,一脚落在屋外的阳光下。
看日头的强度,应是中午了。
张云涛冷静了好一会,见女孩一脸麻木的表情,心念一动,顾不上害怕,抬起手腕,调准相机焦距,又是一通猛拍。
沈青的表情更冷漠,更麻木。
她不明白这个世界的人都什么毛病,拍拍拍,拍你爹啊!
等张云涛拍够了,大概也从惊魂未定中缓了过来,似乎十分不忍,轻声开口道:“小朋友,你奶奶已经去世了,你知道吗?”
沈青冷漠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表情。无关恐惧,只有丧气。
她好不容易选好了“家人”,就这么没了,换谁都会觉得郁闷。
摸了摸婆子的鼻息和颈动脉,确定半点生息都无。沈青从床上爬了下来。
张云涛是帝都传媒影视学院的大四毕业生,摄影专业,为了毕设作品千里迢迢从帝都一路采风到了此处。
原本他住在河对岸的酒店,有感于一条河分出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不顾出租司机的劝阻,勇敢无畏的来到这片鱼龙混杂之地。
婆子家在棚户区最边上,第一家就是她家。养尊处优的富二代,对危险毫无感知的缺心眼,就这么横冲直撞,从外拍到里。
老与小,生与死,安详的死亡与冷静的麻木。
一面是纸醉金迷的繁华,一面是生死难料的挣扎。
张云涛既兴奋于拍到满意的毕设作品,又为小女孩的遭遇感到难过,还因自己这不合时宜的兴奋而愧疚。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想做点什么来帮助孤苦无依的小女孩。
“那什么,节哀顺变,”赵云涛走到女孩身边,试图安慰她。
却见小女孩也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缺了角的铁锹,在棚屋的后头挖起了坑。她力气小,铁锹柄比她人还高,挖了半天,也只是浅浅的挖出了一层泥巴皮。
张云涛也不知她想干什么,又觉得自己应该干些什么,又手痒的拍了一组照片后,顺手接过女孩的铁锹,一铲子挖下去,脚用力往下踩。
河两岸冲击的都是泥沙还有瓦砾,一层泥皮后,里头的瓦砾十分难挖。
奋力干了十几锹后,张云涛脚板心疼的蜷了蜷。又转回身找她,“小朋友,你挖坑干什么啊?”
沈青一直在棚屋里翻翻找找,找到了婆子存钱的铁盒子,总共也就四十八块七毛。团了团,塞进包里。又翻到一个弹弓,弹弓柄都生锈了,绑了皮革的皮筋倒是不错,弹性十足,还有几个钢珠。拾荒者的屋里,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张云涛站在棚屋门口不敢进去,眼见着女孩在床上走来踩去,神态自如,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脚下的奶奶已经过世。
这恐怖又悲凉的画面让感情丰沛的张云涛瞬间红了眼眶。于是,又拍拍拍!
“坑挖好了?”沈青转过脸问。
张云涛愣了下,“你要挖多大的坑?”
沈青随手比划了下婆子,“能埋了她就行。”
张云涛怔在当场。情不自禁抹起了眼泪,后来竟忍不住,“哇”得一下哭的好大声。
沈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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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的后事,因为张云涛的帮助,虽谈不上隆重,好歹也体面入殓火化下葬了。看在他掏钱的份上,沈青也没计较他一直怼着自己各角度拍照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张云涛一脸真诚的寻问沈青的意思,“你唯一的亲人已经去世了,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我有朋友住在肯多城的上城区,我让他联系福利院收留你,可好?”
沈青:“给我钱。”
张云涛:“啊?”
沈青无比真诚道:“你要是想帮我就给我钱吧,我不愿意去福利院。僧多粥少,那不是个好地方。”
张云涛愣了愣,也不知道脑补了什么,又热泪盈眶了。动作间,就打算掏钱。沈青眼巴巴盯着他看,然后见他将几个口袋掏了个底朝天,无奈表示:“现金都花光了。你有光脑吗?”说完又自觉犯了个大蠢。
沈青舔了舔干巴的唇,跟了张云涛一天,也发觉了光脑的大用处,她也好想要一个,“你这个多少钱?”
张云涛随口道:“不贵,也就四十多万。”
沈青:呵,有钱人!
张云涛看着她的眼睛,莫名心虚,解释道:“其实我平时用几万块的光脑也够用了。我买四十多万的是因为我学的摄影专业,这块光脑比较专业,有……”嗐,他跟她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饿了吧?我请你吃饭,顺便去上城区取些钱给你。”张云涛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身。
沈青:“好哦!”
张云涛深深看她一眼,也不知脑补了什么,又露出怜悯的眼神。
天色渐暗,张云涛将光脑从腕上摘了下来,打开手电筒。强光照亮了前路。
“这续航能力真没得说……哎……哎!站住!”
沈青:“……”财不露白,这是常识啊。
“你还我啊……我的毕设啊啊啊啊……毕不了业了啊……”
啧啧,沈青不紧不慢,抽出挂在腰间的弹弓,脚尖轻巧一踢,一枚石子落在手心。抬手,闭上一只眼,瞄准。
嗖!
“啊呀!”抢劫的人实在是个恶趣味,抢了东西后,并没着急忙慌跑远,而是来来回回的跑,以戏弄人取乐。
石子又准又狠得打在他的小腿上,他身子往前一冲,摔在地上,这才感到怕了,爬起来,就要跑,可惜,第二个石子又将他另一条腿打伤了。
张云涛急赤白脸的扑过去,抢回光脑。
那懒汉张嘴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有钱人欺负穷人啊!”
张云涛一急。
“闭嘴!”沈青举着弹弓对准懒汉,“再大喊大叫,打瞎你的眼!”
小小的女孩此刻跟头小狼崽子似的。懒汉揉着痛到骨头的腿,表情几多变幻,紧闭嘴不敢再喊一声。
到了上城区,张云涛看沈青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
“光脑被抢了倒无所谓,主要是里头的资料和照片,我还没来得及云备份。毕不了业,我老师会骂死我的。”
沈青听得一脸麻木,“你的光脑四十几万?”
张云涛:“嗯。”
沈青:“那你给我买一个光脑,顺便再给我十几万,我不要你这种专业的。我只要能打电话存钱付账就行。”
她的语气太理所当然,以至于张云涛愣了好一会都没说话。
沈青不得不提醒:“没有我,你光脑就丢了,你毕不了业。”
张云涛一脸感动:“是啊!谢谢你。”他蹲下身,又再次郑重道了谢。而后又苦恼道:“你这个年纪倒是可以买光脑,但只能买最基础款,可以通讯,拍照。看电影玩游戏都有未成年时间限制。收付款不行,必须要绑定大人的身份信息。”
沈青一听不能存钱,当即就郁闷了,“什么破规定。”
张云涛想了想,“我可以用我的身份信息给你开个副卡。”
沈青抱住小黑包:“我的钱也必须存你名下?”
张云涛:“你个小孩子能有什么钱?你可以用我的钱,我每个月给你打零花钱用。”
沈青看他一脸傻白甜的笑容,忽地在他脸上看到了“家人”二字。
她喜欢和傻白甜打交道。
于是在俩人填饱肚子后,沈青直接道:“要不,你收养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