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无数倒吸冷气的惊叹。
“我的老天爷啊,我、我没看错吧?严二爷他怎么了?”
“刚才还打得裴家侍卫节节败退,怎么突然就软了?比我家夜里的男人还不中用!”这话着实是太糙了。
“乖乖,真是活久见啊。这比戏文里唱的还离奇,猛虎被病猫给撂倒了?精彩精彩!”
“严二爷是不是有什么隐疾突然发作了?”
“放屁,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呢,肯定是裴家那药罐子使了什么阴招!”
“咳嗽成那样,能有什么阴招可使,袖子掀起来的风还不如我放的屁大呢。”
“这严裴两家的梁子怕是结得更深了,严二爷吃了这么大一个瘪,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啧啧,不敢想哟。”
有人抚掌大笑,有人奚落讥讽,总归都是看好戏的状态,这望京城简直越发热闹了。
各种震惊骇然、胡乱猜测的议论声响起,几乎要盖过之前“榜下捉婿”的风头。
严令武听着这些议论,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混杂着惊愕与同情,甚至是几分幸灾乐祸,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羞愤欲死。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嗖——”
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一道白影快如闪电,陡然从斜上方的状元楼窗户中急射而出。目标精准无比,正是裴知鹤那张如玉雕琢的俊脸。
那是一柄合拢的、描金竹骨的折扇。
裴知鹤眼神瞬间凌厉,几乎是战斗本能,手已抬起欲挥挡。电光火石间,他心中念头飞转,又硬生生压住了,站在原地没动弹。
“啪——”又是一声脆响。
那把折扇带着凌厉的力道,结结实实拍在了他的左脸上。扇骨坚硬冰凉,加上飞掷而来的冲劲,立刻在他俊秀的脸上,烙下了一道红痕,清晰无比,横贯颧骨。
几乎是从左脸扇到右脸,看着快毁容了。
更要命的是,那扇柄尾端的玉石小坠,如同精准算计过一般,“噗”地一下撞在了他挺直的鼻梁上。
瞬间剧痛袭来,一股温热的铁锈味蔓延,充斥着口腔和鼻腔。
殷红的鼻血喷涌而出,顺着下巴蜿蜒而下,落在胸口处,将这身翠竹锦袍染上了一小片血红。
“公子!”护卫们大惊失色,再顾不上什么状元郎,什么严老二了,全部涌到裴知鹤身边,焦急地掏帕子,递药粉。
“好多血,公子您流血了。”
“快,扶公子回府。”
“赶紧叫大夫,大夫在哪儿?”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四个侍卫手忙脚乱的,仿佛三公子马上就要死了,让大家吃席一般。
裴知鹤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不知是气的还是痛的。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毁了他一切的布置,偏偏此刻他满脸是血,不好再纠缠下去,只能暂时退走。眼看都要成功了,却功亏一篑,怎能甘心?
他微微抬手示意无妨,另一只手优雅地接过锦帕,轻轻捂住鼻子。他抬起头,那深邃如寒潭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冷冷地投向二楼的窗棂。
该死的,别让他知道是谁!
精致雕花的窗格后,人影晃动。
窗内,那纤长优美、骨节匀称的手指正不紧不慢地缩回去,动作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挑衅意味十足。
那只手白皙到晃眼,拇指上戴着一只质地温润、内蕴宝光的墨绿色玉扳指,在窗边天光的映照下,折射出一瞬幽冷的光泽。
裴知鹤的目光在那抹翠色上停留了一瞬,将方才那一幕深深刻在脑子里,随即被侍从搀扶着离开。
严令蘅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腕,仿佛刚才丢出去的不是一把扇子,而是一点灰尘。另一只手端起那杯温热的茶盏,优雅地撇开浮沫,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
她盯着裴知鹤狼狈退走的方向,嘴角扬起一抹得逞的笑容,小巧的下巴微扬,喉间溢出一声清晰又饱含不屑的嗔怪:“呵,刚跟我抢男人?找抽。”
她就是故意往他脸上砸的,既然不能为她所用,还敢来坏她的好事儿,那就得承受她的怒火。
正好若是毁了容,也不用她再惦记着了。
春花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往茶盏里续上新烧开的滚水。
茶气氤氲,模糊了窗下依然喧嚣的捉婿乱局,也模糊了雅间内这位严大姑娘眼中更深沉的算计。
楼下,严令武被自家小厮七手八脚扶住,望着被搅黄的局面,和裴家药罐子留下的点点血渍,顿时哭笑不得。
他今日真是不宜出行,百般禁忌,都沦落到小妹出手替他报仇了。
“状元郎,你要去哪儿啊?”他站直了身体,看着即将逃离现场的人,冷声喝问道。
趁乱想要逃走的林慕远,一听这催魂儿一般的声音,顿时身形一僵,颤颤巍巍地转过脸来,“严二爷,您看起来十分疲乏,还是回府休息吧。状元游街快开始了,我得去准备一二。”
“还有两个时辰才游街呢,急什么,正好去严府一起修整。带走!”他挥了挥手,一声令下,几个小厮一拥而上,立刻架着林慕远上了严家的马车。
这位被挑中的状元郎,几经波折,还是没能逃脱严家的魔爪,只得乖乖地前往魔窟。
伴随着状元郎的离开,皇榜前热闹大减,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
华贵却低调的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疾驰,车轮碾过街道,发出沉闷而急促的滚动声。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绒毯,四角悬挂的鎏金香球,散发出清雅的木质冷香,试图驱散空气中残留的血腥气。
裴知鹤靠坐在软垫上,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几近透明。他微微仰着头,一方浸透了水的丝帕,正紧紧按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帕子边缘,刺目的鲜红仍在缓慢地晕开。
他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方才在人前那副掌控全局的从容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冰冷风暴,在眉宇间逐渐凝聚。
马车外,护卫首领低沉而焦急的询问,隔着车壁传来,带着十足的恭敬与惶恐。
“公子,您感觉如何?鼻血可止住了,可要让府里请御医?”
裴知鹤缓缓睁开眼,那双凤眸深处,寒芒锐利如刀,哪里还有半分病弱倦怠。他感受着鼻梁传来的阵阵钝痛,以及那被当众羞辱的灼烧感,都在提醒着他这次的失利。
“无碍。”他低沉地开口,“严老二呢,软骨散的效力如何?”
“回公子,严二爷在您离开后约半盏茶功夫,便恢复了些许力气,被其亲兵扶走了。属下留了人远远盯着,他一路骂骂咧咧回了严府,还带走了状元爷,应是无甚大碍了。”护卫首领的回复带着一丝紧绷,显然对严令武的恢复速度感到心惊。
裴知鹤点头,软骨散的配方是他让人改良过的,效力猛烈却短暂,不留痕迹,正是他用来对付严令武这种莽夫的最佳利器。
只是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状元楼。”裴知鹤眯了眯眼,态度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三楼中央那间雅座。查得如何?”
侍卫首领立刻收敛情绪,沉声禀报:“属下方才已带人封锁了状元楼,但人去楼空。雅间内收拾得极为干净,除了残留的茶香和几片碎纸屑,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
裴知鹤的手指忍不住敲了敲桌面,眼神更冷了几分。
“酒楼里其他人呢?”他沉声询问。
“掌柜和伙计都被审问过了。掌柜吓得魂不附体,只哆哆嗦嗦地说,那雅间是被一位出手阔绰的年轻公子哥儿包下的,带着一个丫鬟。年轻公子气度不凡,一直临窗看热闹,当着小二的面儿没怎么说话。之后没让酒楼里的人伺候,极为神秘。至于具体身份,掌柜的赌咒发誓说不认识,只道是生面孔,看着像是外地来的世家子弟。”
“丫鬟?”裴知鹤捕捉到这个细节。
“是。掌柜的说那丫鬟一直垂首侍奉,很安静,没看清具体模样。”
裴知鹤沉默片刻,年轻公子哥儿,气度不凡,还是外地世家子弟?他心中冷笑,这说辞未免太干净,太刻意。
“雅间里可曾留下什么特别的物件?”他轻声追问。
“属下带人翻遍了雅间角落,连桌缝都没放过。”侍卫首领带着一丝挫败,“除了寻常的茶具点心残渣,就是几张被撕碎的画像,已然面目全非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炭盆里,全是纸灰,应当是有不少都被烧了。”
画像?裴知鹤眉峰微挑,这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还有呢?”他追问,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再无其他。”侍卫首领肯定地回答,“对方手脚极其干净,撤离迅速,显然早有准备。属下已派人顺着可能的几条路线追查,但暂时没有消息。”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沉闷声响。
裴知鹤缓缓移开锦帕,鼻血暂时止住了,但鼻梁和颧骨处那道被扇骨抽出的红痕,依旧清晰刺目,微微肿起,破坏了整张脸的清冷感,倒是多了几分滑稽。
他低头,看向这柄在混乱中被捡回的折扇。扇骨是上好的湘妃竹,扇面绘着精致的粉彩蝶恋花,图案倒是很有骚情,尾端坠着一枚温润剔透的和田青玉坠。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玉坠,似乎要将其捏碎,眼神也异常冰冷。正是这玩意儿把他抽出了鼻血,此刻仇人相见,那是分外眼红,恨不得把这破坠子给砸了。
“继续查,画像上画得究竟是什么东西。查所有近期入京,符合条件的年轻勋贵子弟。还有——”他顿了顿,指尖在那枚和田青玉坠上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微响,之后顺手从窗口丢了出去。
“查这柄折扇和玉坠的来历。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挖出来。”
“是!”侍卫首领立刻接住玉坠,坚定应诺。
马车平稳前行,裴知鹤闭目养神,拧眉沉思,脑海中闪过那只异常白皙的手。
那绝不是一双寻常公子哥儿的手,秀气到更像是女子的手。还有手上那玉扳指的成色和样式,也绝非普通之物。
此人想必来里不凡,偏偏还是在那个时间出手,完全替严老二解围了,难不成是严家的人?
细想之后,他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为了一个榜下捉婿而已,严家兄弟不必全部出动,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不过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还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甭管对方是谁,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他都绝不会放过。
那只手,那枚玉扳指,还有这把扇他脸的折扇,他都铭记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