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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蜜腹剑投木桃

    流萤簪钗的手一顿,终究不知该如何回话。

    正自嘲间,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步履之声。果不其然又迎来了王喜那老货。

    “崔姑娘,陛下……陛下请您去御书房一趟。”

    崔明禾眉心一跳:“何事?”

    “这个……奴才也不知。”王喜搓着手赔笑道,“陛下只说,请姑娘过去说话。”

    昨夜那般戏弄于她,今日又这般若无其事地来传召,真当她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不成?

    然毕竟人在屋檐下。崔明禾脸色几变,最终冷嗤一声:“知道了。容我更衣。”

    王喜如蒙大赦,领命退下。

    流萤见她神色不豫,轻手轻脚捧来一件月白色绣梅花的袄裙:“姑娘今日穿这件……”

    崔明禾扫了一眼,兴致缺缺:“太素。”

    “那这件藕荷色的?”

    “太暗。”

    “这件鹅黄的?”

    “太嫩。”

    如此这般千挑万选,吹毛求疵,竟硬生生捱过了午膳,捱到了午后日头偏西。直到萧承懿又差人来三请四请千请万求了,她才勉强不情不愿地出了扶摇宫的门。

    ……

    御书房内,萧承懿正伏案批阅奏折,闻内侍通传,并不抬头,只继续端起帝王架子:“来了?”

    崔明禾步入,难得循规蹈矩敛衽行了个礼:“陛下传召,奴婢不敢不来。”

    “这般生分?”他搁下朱笔,好整以暇地抬眼打量,目光在她身上绕了一圈,“昨夜还抱着朕的脖子不肯撒手,今日便翻脸无情,连个好脸色也不肯给了?”

    崔明禾耳根一热,强自镇定道:“奴婢昨夜醉酒,若有冒犯之处,还望陛下海涵。”

    “冒犯?”他似笑非笑,“朕还以为,崔大姑娘今日定要羞得寻个地缝钻进去,不敢见人了呢。”

    崔明禾咬牙:“陛下说笑。奴婢倒也不是那等矫揉造作之人。”

    “哦?”萧承懿挑眉,“那昨夜是谁在朕怀里又哭又闹,嗔怪说朕欺负她,还非要朕陪她共赏星河?”

    崔明禾如遭雷击,脑中一簇烟火将她所有故作的镇定烧得一干二净。

    她昨夜……竟还哭了?

    零碎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涌,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他口中的画面。她只记得自己好像是骂了他几句,至于哭闹,再更甚至于让他陪着看星星……

    她不信。

    “你胡说!我何时……”

    “可惜这御书房中虽有烛火,却无星河。崔大姑娘若要重现昨夜情境,只怕要另寻他处。”

    “况且昨夜扶摇宫里的人都瞧见了,你一哭二闹,惹得朕不胜其烦。”他轻描淡写,“这般娇纵,纵观六宫,也找不出第二个。”

    “你……你放……”

    而后下一秒敏锐从萧承懿眼底捕捉到闪过的一丝促狭,她这才猛然醒悟,明白自己又被这人面不改色的胡说八道给戏耍了。

    说多错多,崔明禾索性强咽下这口气,冷脸抿唇,缄口不语。满意于她这副哑巴吃黄连的憋屈样,萧承懿亦不恼,批折子、品香茶两不误,时不时抬眼看她一眼,目光意味难明。

    殿内一时岑寂,只余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崔明禾站得腿酸,索性自顾自寻了把椅子坐下,也不管合不合规矩。

    不知过了多久,御案后传来他清越的嗓音:“朕昨日抱你回去时,你说了句颇有意思的话。”

    “……醉酒胡言,当不得真。”

    “是么?”萧承懿唇角噙笑,“你说……”

    “陛下!”崔明禾打断他,“醉酒之言,岂能作数?”

    萧承懿好整以暇地欣赏她方寸大乱的模样,凤目微抬,盛着浅淡的笑:“你说……萧承懿,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他刻意模仿她昨夜醉后含混软糯的语调,尤其将后几个字咬得缱绻又含糊,眼底的戏谑几乎要满溢出来。崔明禾脸色红白交错,她昨夜竟当真说了这般丢人现眼的话?

    “朕思来想去,”没理会对方的天人交战,他慢悠悠地继续往火上添柴,“觉得有必要当面回答你。”

    “陛下日理万机,何必为这等小事费心。”崔明禾咬牙切齿道。

    “怎么会是小事?”萧承懿故作惊讶,“崔大姑娘的心意,朕自然要慎重对待。”

    “是奴婢失仪。”她深吸一口气,强笑道,“酒后失德,冲撞陛下,还请陛下降罪。”

    “降罪?”萧承懿玩味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状似认真地思忖片刻,而后从案后起身,负手绕着她踱了两步,“朕若真要降罪,你此刻怕是已要在浣衣局里搓一辈子的衣裳了。”

    崔明禾垂着眼,不说话。

    而对方则将她戒备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随即又被抚平。

    “不过……朕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

    崔明禾心中警铃大作。她太了解他了,这人每当用这种语气说话时,肚子里定然没憋什么好水。

    “念在你这般醉后乖巧讨喜,还哭着喊着说喜欢朕,朕便不降罪于你了。”

    她正欲反唇相讥,却见他忽然正了神色。“年关将至,”他话锋一转,重新坐回去,“你可想家?”

    想家么?

    自打萧承懿登基以来,这念头便如影随形,日夜啃噬肺腑。家人只隔一道宫墙,却恍如隔世。父亲成了帝王鹰犬,在朝堂上步步为营。姑祖母缠绵病榻,于慈宁宫内苟延残喘。

    她想念长信宫里那棵海棠树,想念府中父亲书房里的墨香,想念那些无忧无虑、可纵马长街的日子。可深宫之内,思念是最无用也最奢侈的情绪。

    她从未在萧承懿面前流露过半分软弱。

    她能说想么?说了,便是示弱,便是将自己的软肋又一次赤裸裸地递到他面前。

    可她能说不想么?那便是自欺欺人。

    “想便是想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他倾身向前,手肘支在御案上,“朕又不会吃了你。”

    崔明禾拧着脸沉默。

    见她不语,萧承懿也不追问,只从一旁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抽出一本,淡声道:“朕想着,年后开春,天气暖和些了,准你回府省亲三日。”

    此话一出,她脸色拒人千里之外的讥诮瞬间冰封,稍稍睁大眼,几乎是用一种怔愣的神色瞧他。

    是试探?是又一场新的戏弄?还是……

    她不敢深想,只觉心头那根紧绷了数月的弦在这一刻猝然松动,酸涩与狂喜交织着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

    “怎么,不信?”他搁下朱笔,好整以暇地向后倚进圈椅,“还是说,崔大姑娘在扶摇宫里住得舒坦,已经乐不思蜀了?”

    她没理会萧承懿这不阴不阳的调侃,有些希冀地抬眸:“陛下……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不过……”

    果然。崔明禾心头一沉,萧承懿何时这般好说话了?她便知晓没这么简单。

    “朕让你回家,也不是白白让你回的。”萧承懿语调一转,又恢复了那副令人牙痒的慵懒模样,“朕总不能白白便宜了你。你说是不是?”

    “陛下有何条件?”

    她挑明了问,那人却反倒讳莫如深地卖了个关子。她几乎是听见自己心弦继而缓缓地、一寸寸地,重新绷紧的声音。

    就在崔明禾险些以为这人要说出点诸如让她干些什么偷鸡摸狗、残害忠良这等事时,他才终于大发慈悲开口。

    “简单。”萧承懿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吹了吹上头茶沫,“朕只要你……”

    她心跳骤然慢了半拍。

    “……让朕高兴高兴。”

    她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这话里的意味太过狎昵。他想如何让她高兴?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肆意折辱么?

    “陛下说笑。”她咬着牙,急赤白脸道,“奴婢身份卑贱,怕是……没那个本事。”

    “怎会没有?”他讶异道,“譬如……先说几句好话来听听。”

    崔明禾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

    让她说好话?对着萧承懿?这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她瞪着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怎么,”见她不语,他也不急,只满脸皆是“朕有的是时间等你”的闲适,“连几句好话都吝于开口?看来,崔大姑娘也不是那么想家。”

    “你!”

    “朕近日为朝堂之事烦心,崔大姑娘冰雪聪明,想来定能替朕分忧解难。”他眼底的戏谑不加掩饰,甚至是循循善诱,“来,譬如,先说一句‘陛下英明神武’来听听。”

    “回府省亲”四字的诱惑实在太大,半晌,终于败下阵来。“陛下英明神武。”崔明禾闭眼,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萧承懿故作未闻:“什么?风太大,朕听不清。”

    崔明禾深吸一口气,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她抬眸瞪着那张含笑的俊脸,豁出去般地扬声道:“陛下英明神武,千古一帝!”

    萧承懿呷了口茶,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显然对这毫无诚意的夸赞并不满意。

    “陛下……圣明烛照,泽被苍生。”

    “嗯,继续。”

    “陛下天纵英才,文成武德。”

    “还有呢?”他终于抬眼,唇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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