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裴宣之前,裴瑛从未想过二哥如今竟然变得这般落拓憔悴,一袭青袍令其更显形销骨立,况且今日他还算是捯饬了一番过才来赶赴她的生辰宴的。
但甫一见面,大家就纷纷兴高采烈的给裴瑛献上生辰礼,为她庆贺生辰,目光也都聚焦在她的身上,裴宣自然也不例外。
看到六妹如今光彩照人,再不复当初他刚抵达北司州时所见的那个彷徨凄清的小姑娘,裴宣只觉欣慰,胸腔里那股长久以来愤懑抑郁的情绪不由得到稍许缓解。
即使当中充满诸多曲折,但六妹还是如愿退了亲,也不用再被谢临羡的三心二意灼伤煎熬,像他一样时时痛苦不甘。
裴瑛不好当着大家的面跟裴宣询问他的事,因此等生辰午宴刚一结束,与裴家一众亲人纷纷告别后,她这才独自拉了二哥去了距离王府不远处的听涛轩。
听涛轩临水依竹林而建,是建康城内有名的品酒听曲之地。
裴瑛选了一处幽静的雅居,三面临水一面望竹,很是风雅至极。
“听祖母说,二哥你这些时候很少时间待在家,都在忙些什么呢?”裴瑛让小二送了一壶果酿饮子和几样名贵点心。
裴宣寥落一笑,“二哥还能忙些什么?不过是随意寻个地方躲躲清净。”面对能够推心置腹的裴瑛,他着实想要倾吐诉苦。
“可是因为二嫂执意要同你和离的事?”裴瑛直截了当。
裴宣一愣,“六妹怎会知晓?我从没跟人说过这事,连母亲那儿我都瞒着在。”
裴瑛:“那日我随王爷回府时,二嫂特意去找过我。”
“她怎这般没有分寸?二哥和你二嫂夫妻间的私密事,她如何要去烦扰你一个已出阁的小姑子?”裴宣心生恼怒。
裴瑛也责怪过吴明姬的无礼,但她更担心裴宣,“概是因为我和二哥能够说得上知心话吧,二嫂估计也是没什么法子才来找我,你不要怪她。”
裴宣郁闷自嘲:“她若在乎这些,我和她哪里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裴瑛也想知道他的想法,“二嫂想要我说服你同意与她和离,二哥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裴宣面露苦涩,“二哥自然不想和离,却没想她竟然这般迫不及待,想来二哥可真是失败啊。”
裴瑛宽解他道:“二哥你无须太过自苦从而怀疑自己,在我心里二哥一直都很出类拔萃,你一直都是裴家的骄傲。”
“六妹休要安慰我,若我当真这般优秀,那这些年如何连你二嫂的心都抓不住?让她心里始终惦记着想要回头嫁给他人,也从不肯敞开心扉接纳我。”裴宣不住自嘲。
裴瑛摇头,消除他的自我怀疑,“二哥,这不是你的错,当初是二嫂自己愿意嫁你,后来又不甘后悔,而且夫妻间能否恩爱情长本就是两个人的事,这些年你对二嫂的好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我想二哥二嫂之间,也许恰好是缺了那一重更深的缘分和牵绊吧。”
“可我和二嫂都已经生有那般玉雪可爱的悦淇了,拥有彼此血脉的延续难道还不叫牵绊吗?”想到不过才四岁的女儿,裴宣心里更加难受,若他答应和离,妻子一旦离开裴府,那爱女又该如何伤心?
想到那个天真烂漫的可爱小雪团,裴瑛心下亦是一阵怅然。
是啊,如果夫妻二人结合孕育出的孩子都不叫牵绊,那这世间什么才该是夫妻间割舍不掉的牵绊呢?
或许这世间,本就是至深至浅清溪,至亲至疏夫妻。夫妻间的亲密和疏离,从来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复杂又微妙。
“二哥,我知道你想挽留住二嫂,因为你对她有情,但以二嫂如今的铁石心思,如果你依旧不愿放手,恐怕你和二嫂都会陷入长久的痛苦与纠葛。”
裴宣知晓她讲的是事实,心有戚戚,“六妹以为二哥当如何做?”
裴瑛亦为二哥感到唏嘘,“你与二嫂夫妻两人,既到了这个覆水难收的地步,又何必再要两厢生厌?”
裴宣心神微动,若有所思,“如此,六妹是在劝说二哥同意你二嫂和离的要求吗?”
“我只想二哥你过得开心舒坦一些。”裴瑛坦荡点头,“虽然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但如果你和二嫂之间注定不能转圜,我是支持二哥和二嫂分开的,因为唯有如此,二哥才能不再被困在这桩婚姻的藩篱中,从而去寻求崭新的生活。”
崭新的生活么,他此生还能够拥有吗?
裴宣望着碧水对面的婆娑绿竹,喃喃自语。
裴瑛明白,让二哥放手心爱的女人,无异于刮骨疗毒,会让人痛不欲生。
却势在必行。
过了许久,他在凝眉眺望里似有所悟,“六妹的话,二哥会认真考虑的。”
见他神情似乎舒朗了不少,裴瑛感到欣慰,“希望下次再见二哥,你又是那个卓尔不凡的裴家好二郎。”
裴宣顿觉羞惭,觉得这两月自己着实颓唐不少,实属不该……
*
与裴宣分开后,裴瑛便径直回了王府,在擎云堂休息过半晌,又起床洗漱更衣,待到菖蒲要为他簪钗佩环时,她想了想还是吩咐她道:“去将我床头的那方锦盒拿过来。”
菖蒲应声而去。
今早清晨醒转时,她一睁眼便瞧见枕头边上放着一只名贵精美的方形锦盒。
待他拧开月牙形的机巧扣饰,发现红色锦缎覆盖下的,是一套以金枝玉露为元素的步摇钗环首饰。
能进入她卧榻之侧还不惊动她的侍女们,除了萧恪不会有其他人。
昨晚睡觉的时候还没有,她猜想应该是今晨萧恪悄悄放在她枕边上的。
那锦盒自然应当是萧恪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他竟然还能想到为她准备这些精美贵重的贺仪。
而整套首饰的步摇钗环是以月桂金籽为主题打制,璎珞坠子则是以各样宝石珍玉为主要材料锻造。
裴瑛说不欣喜是假的,她一眼就看得出那些钗环首饰的制式是仿照桂花花枝而创造出来的。
她蓦然就想到新婚次日,她心情不大好时在院子里用桂花花枝做的钗花臂环解闷,没想到竟然还能被萧恪记住。
哦,那日萧恪还说过若她喜欢桂花做的钗花臂环,他可以命人为她打制。
别的不说,萧恪这个圣辉王对他的圣辉王妃在礼节上很少有失规矩。
菖蒲很快便拿来了锦盒,裴瑛从中取了一支月桂浮光金钗和一对露华凝碧色的晶莹耳坠佩戴上,而后又让菖蒲将其过目点数收入她的库房。
萧恪既有心,她便做出回应,让他知悉她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份来自丈夫精心奉上的贺仪。
而且,在亲眼目睹了二哥二嫂那样无情无望的婚姻后,裴瑛心里很难不心生触动,而后暗暗反思。
萧恪野心勃勃雷霆威严令人胆寒不假,可他如今是她的夫君也是真。
她曾说决计要攻克他,让自己成为他的软肋,可却又时时为他这个人所畏惧,从不敢轻易释放一丝真心。
可她已经进入与他的婚姻之局里,她若不能在这场婚姻里成为拥有主动权的一方,那她又谈何成为祖父、兄长甚至裴家的盔甲?
她看着琉璃镜里清美绝伦的自己,心下隐隐已生出决心。
萧恪下半晌回府时,看到裴瑛已经梳洗打扮完毕,他便也去简单地洗漱更衣一番,二人便携手去了宴席厅吉祥居。
今日夜宴设在吉祥阁。
吉祥阁是王府特地为冬日宴会酒席开设的宴饮作乐暖阁,位于王府东南方。
刚在屋中时,萧恪便注意到了裴瑛头上佩戴的月桂金钗和碧玉垂珠,这时走在路上,那浮光金钗和碧玉垂珠更是在暮色中光华流转,衬得裴瑛整个人愈发凤仪万千。
萧恪眼底浮起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的王妃倒果真知情识趣,知道投之以琼琚,报之以桃李芬芳。
裴瑛与他并肩前行,眼角余光瞥见他微微翘起的唇角,心中也渐渐安定下来。
她想,与上次的贸然邀请相比,萧恪这回好像并不排斥她的这种大方回应。
……
等到了吉祥居宴席厅时,距离晚宴开席还有两刻钟。
本来小辈的岁辰并不用这般重视,但裴瑛乃是圣辉王妃,萧恪询问过裴瑛是否想要大办生辰宴会,但被裴瑛以今岁才刚新嫁不愿再大肆操办而拒绝,这才有了今日的生辰家宴。
今日萧恪自是请了二叔萧文仲一家,萧恪进到厅中后和母亲一众人打了个照面后,便去隔壁找二叔说话。
裴瑛发现二叔母母女和大姑姐萧岚音他们也在,她连忙上前同她们见礼寒暄。
在她和萧恪新婚过后五日,萧岚音的夫君韩阳就已经独自一人返回荆州坐镇,大姑姐属于远嫁,归宁娘家一趟十分不易,婆母便让爱女留在王府陪她住上几月。
正好小侄女的亲事也需要她一同帮忙参谋。
而萧岚音向来唯母亲马首是瞻,虽然她目前还并不知晓母亲心中的打算。
除了大女儿留在荆州陪伴公婆,萧岚音此次归宁带着半大的两个孩子,今日萧岚音特地带了他们过来热闹热闹,而且其幼女福姐儿才三岁多,之前见过裴瑛一回,大概是缘分使然,小家伙很喜欢裴瑛。
一见到裴瑛,福姐儿便大声嚷嚷要漂亮的舅母抱,裴瑛连忙伸手接过。
趁裴瑛抱着福姐儿玩耍的时机,萧岚音也将注意力放到裴瑛身上。
她打量着裴瑛婀娜窈窕的曼妙身姿,心想弟妹和自家弟弟成亲都两个多月了,但到现在她的肚子似乎还都没有任何动静。
她想到奶娘曾跟她说的话,便问自家女儿道:“福姐儿这么喜欢舅母,可有看出来舅母肚子里有没有小弟弟?”
裴瑛讶异地抬头看向萧岚音。
大姑姐可真是萧恪的嫡亲好姐姐,时刻都不忘惦记王府小世子一事。
福姐儿想了想才说:“没有弟弟。”
萧岚音不死心,“那有没有妹妹呢?”
福姐儿亲了一口裴瑛的脸颊,咯咯笑道:“没有妹妹。”
萧岚音一张美丽的面庞瞬间垮了下去。
裴瑛无语,大姑姐倒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她和萧恪不过才成亲两个多月而已。
虽然目前她确实不会身怀有孕。
碍于一墙之隔就有弟弟萧恪在,而且今夜是裴瑛的生辰宴,萧岚音倒也只调侃裴瑛几句,让她多多使劲儿便作罢。
殊不知这话全被隔壁耳力极佳的萧恪一字不落地都听了进去。
一旁的郑湘灵听到萧岚音她们的对话,倒是又暗暗开心了起来,她可是听说过,往往身量瘦削单薄的女人,并不容易怀上孩子。
若是她能够有机会为表哥怀上孩子,表哥届时一定会愿意纳娶自己。
只是看着眼前长得那般天姿国色高贵优雅的裴瑛,郑湘灵心里对她的嫉妒简直快要按捺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