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百年孤寂
林素看着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却陷入了回忆之中。
深渊之下,时间失去了意义,唯有痛苦永恒。
林素悬浮于翻腾咆哮的情煞孽海之中,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熔岩,灼烧着五脏六腑,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万千心魔的嘶嚎。多情道的淬炼,便是将世间至情至性之力引入己身,于极致的欢愉与痛苦中锤炼不灭心印。这过程,无异于将神魂寸寸碾碎,再投入情欲的熔炉重塑。
而她的“药”,她的“劫”,全是关于陆云深的记忆。
最初涌入的,是触感。
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时刻,而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蜀山脚下小镇的茶馆檐下,躲着突如其来的雨。雨丝细密,带着春寒。
她因练剑而微凉的指尖,不经意触到了他捧着热茶的手背。
只是一瞬间,他却反手轻轻握住,将那点温暖渡了过来。他的手掌算不上特别宽厚,却干燥而稳定,指尖有常年翻阅书卷或抚弄琴弦留下的薄茧,摩挲着她微凉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战栗。
“冷么?”他侧头问,声音温和,眼底有浅淡的笑意,像阳光下的溪流。
她自幼修行,寒暑不侵,本该摇头。那一刻,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抽回手,只是微微蜷缩了指尖,感受那陌生的、熨帖的温度从手背一路蔓延,悄然染红了耳根。
此刻,深渊中,那被情煞之力撕裂的肌肤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份干燥的温暖,与她周身蚀骨的冰冷煞气形成残酷的对比,让她几乎呜咽出声。
接着,是气息。
他身上总带着一种很淡的、独特的清冽气息,像是雨后初霁的松林,又混杂着一点微苦的药草香和墨香。她从未在别人身上闻到过。
有一次,她练剑略有小成,心情颇好,他笑着递过一册古籍,指尖划过她掌心时,那气息便笼罩过来。她下意识地微微倾身,想要捕捉得更清晰些。
他察觉了,挑眉轻笑:“嗅什么?我身上沾了炊烟味?”
她立刻绷直身体,板起脸:“并无。”心跳却如擂鼓,那气息仿佛无形中缠绕周身,许久未散。后来她才恍惚意识到,那一刻,她并非在用鼻息辨认,而是在用灵识贪婪地感知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痕迹。
如今,在这充斥着血腥、腐朽、狂暴能量的深渊里,那记忆中的清冽气息仿佛成了一缕抓不住的幽魂,让她在窒息的痛苦中徒劳地追寻,每一次呼吸都变成更深的折磨。
最致命的,是声音。
不是他侃侃而谈各家功法时的渊博,不是他月下吹奏古埙时的苍凉,而是某一次,她因宗门事务心烦意乱,眉间不自觉蹙起。
他安静地陪她走了很长一段山路,临别时,忽然抬手,虚虚地在她眉心前拂过,声音低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别总皱着眉,林素师妹。”
那声“师妹”,被他叫得百转千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和疼惜,轻轻敲在她心防最脆弱的一点上。她猝然抬眸,撞进他深邃的眼底,那里面的情绪浓得让她心慌意乱,几乎是落荒而逃。
而在深渊里,这声音无数次在她识海中回荡,与心魔模仿出的、“他”被一剑穿心时的闷哼、质问、或是悲鸣交织在一起,成为最锋利的刀刃,将她对“痛楚”的认知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她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的痛去覆盖灵魂的颤栗。
百年的煎熬,便是将这些细微至极的感官碎片,一遍遍重温,一遍遍撕裂。
她想起他将那枚玉佩放入她掌心时,指尖的温度和郑重;
想起他偶尔看向远山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与她所熟悉的温润截然不同的苍茫与寂寥;
想起自己每一次克制又忍不住投向他的目光;
这些记忆,曾是被无情道严格压制、视为“尘埃”的存在,此刻却成了她在情煞焚身中保持“自我”不灭的唯一锚点,也是让她痛不欲生的根源。
笑是劫,泪是劫,相思是劫,离别是劫。
她在这情劫孽海里浮沉,道基一次次崩毁,又一次次以更坚韧的姿态重塑。那些关于他的细微感触,不再仅仅是甜蜜的回忆,而是化为了最本质的力量——思念,眷恋与痛苦,尽数被她炼化刻入道骨。
多情道骨大成。
终于,在那外界魔气滔天、蜀山震荡崩塌的刹那,她于深渊最深处,猛地睁开了双眼。
眼底,百年孤寂与疯狂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深邃的、蕴含着无尽情感风暴的平静。周身的痛苦霎时褪去,沸腾的情煞之力温顺地环绕着她,像一只听话的小狗。
她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感知到宗门的危殆,感知到……那枚玉佩的感应被触动了。
他来了。
百年的等待与挣扎,百年的情劫淬炼,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她站起身,素衣无风自动,目光穿透无尽黑暗,仿佛看到了百年前那个在细雨中给她渡来温暖的青衫男子。
“夫人,这万剑同歌,可还够看?为你准备的这份聘礼,迟了百年,莫要见怪。”
林素听了这话,没有回头。
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仿佛百年孤寂与痛苦未曾让她弯折分毫。唯有在听到那声久违的、带着调侃意味的“夫人”时,她的肩几不可查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深渊出口的光映照着她苍白的侧脸,看不清神情。
周围的厮杀声、魔物的惨嚎声、剑气的呼啸声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琉璃,变得模糊不清。她的世界,在那一刻,似乎只剩下身后那个人平稳的呼吸,以及自己胸腔里那颗沉寂了百年、此刻却擂鼓般撞击的心。
陆云深。
她在心底无声地咀嚼这个名字,舌尖竟泛起一丝血腥气,那是百年煎熬刻入骨髓的印记,几乎将她彻底摧毁的疯狂思念留下的残渣。
最初的十年。
那才是真正的地狱。
肉身被情煞撕扯的痛苦尚可忍耐,但那些关于他的记忆,却像是最恶毒的诅咒,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她的神魂。
每一次闭上眼,都是他。不是心魔幻化的虚影,而是真实到令人窒息的美好过往。
是他在桃树下慵懒的笑,是他指尖跳跃的温和灵光,是他身上清冽的松墨气息,是他低唤“师妹”时,那让她心尖发颤的尾音。
思之如狂。
这四个字,不足以形容那十年万分之一。
那是一种焚心蚀骨的渴望,一种几乎要将她理智烧穿的执念。她像个溺水之人,在无边的情煞孽海里拼命挣扎,而那些关于他的回忆,是唯一能让她浮上水面喘息的浮木,却也是将她拖向更深处沉沦的枷锁。
她无数次徒劳地伸出手,想在冰冷的煞气中抓住一丝他残留的虚影;
她会在剧烈的痛苦中蜷缩起来,反复默念他的名字,仿佛那是唯一的止痛咒;
她甚至嫉妒起百年前那个还能触碰到他的自己。
无情道根基在那十年里崩碎得最彻底,因为它们无法解释这种几乎成为她本能一部分的渴望与眷恋。多情道的力量则在那种极致的思念与痛苦中野蛮生长,像藤蔓般缠绕着她破碎的道基,开出绝望而妖异的花。
她为他疯魔,又因他而存活。
那份几乎将她压垮的思念,最终化为了最坚韧的心印,支撑着她熬过了第一个十年,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至百年。
此刻,他就站在她身后,呼吸可闻。
那曾经让她思之如狂的人,携着雷霆万钧之势,踏破时光而来。
她该如何面对?
是转身投入那暌违百年的怀抱,诉说深渊百年的孤寂与思念?还是维持这历经劫难后、以巨大代价换来的、看似平静的疏离?
林素缓缓吸了一口气,深渊中冰冷的煞气似乎还残留在肺腑之间。她终于极慢、极慢地转过身,抬眸,迎向那双沉淀了星光与岁月、此刻正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
她的嘴唇微动,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说出了百年后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