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马带着钟令音与若珠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冲进一片葱郁的树林,眼见就要撞上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树,千钧一发之际,钟令音回身揽住若珠的腰身,腰腹用力,带着她摔到一旁茂密柔软的草丛中,在地上翻滚几圈,脱离险境。
“砰”的一声,身后马匹遽然撞上树干,高大的身体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在如烟的尘土中,钟令音与若珠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
金乌西坠,星辰升起。
若珠跟在钟令音的身后蹒跚而行。
燕蚩的夜风永远带着冷意,远处传来不知何物的嚎叫,树林中枝干虬曲横斜,在冰凉的月色之下,每一棵树都像是张牙舞爪的魍魉。
若珠越走越感恐惧,越走越感绝望,干脆坐到一旁的树根上:“我走不动了!”
“再走约莫一刻钟,我们就能走出这里。”钟令音停下脚步,回身安慰她。
“你这么笃定,是来过这里吗?”
不知为何,若珠忽然被她的镇定点起一股无名之火:“你说知道怎么走出去,但我们都走了多久了?即便走出去,然后呢?草原茫茫,我们怎么才能回到大帐!”
刚迷途到此时,若珠非常惊恐,她听过关于这片树林的传言,任何迷路至此的人都会被困死在林中。
她还记得之前燕蚩王的一条猎犬走失在这,再也没能回来。训练有素的猎犬尚且找不到归途,可眼前这个奴隶却告诉她,有办法走出这里。
那时若珠六神无主,信了她的话,可走到现在,她们仍然置身林中!如今冷静下来,若珠生出一股被戏弄的怒火,她怎么会相信一个汉人奴隶的自负之言?更何况还是个孩童!
面对若珠的怒火,钟令音沉默一瞬。
她自幼天赋异禀,无论在大漠还是深林都不会迷失方向,母亲阿斯娜察觉到她这份天赋后,更是传授了她许多识途辩向的技巧。
以前她最大的乐趣,便是在大漠中为迷途的商旅指路,也是因为这个,她才会遇见蒙越。
她记得若珠的马带她们走过的路,现在不过是原路返回,但她却不能告诉若珠,指引自己的是虚无缥缈的“天赋”。
“既然如此,还请大妃在此稍待。最多两个时辰,我必会带人回来寻你。”
若珠:?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钟令音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没想到这个女奴真的就这样抛下自己,独自走了。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犹如窃窃鬼语。若珠不由得悚然,她犹豫片刻,起身跟了上去。
——
长空传来鹰唳,苍鹰在林上盘旋。
树林太密,阻隔视线,就连它也找寻不见钟令音的身影。
陆绥心急如焚。干脆从衣摆撕下布条,绑在最近的树上做标记,打算自己进林中去寻。
正在这时,苍鹰忽然有了异动,密林之中,传来一阵歌声,先是缥缈如烟,紧接着越发清晰。
陆绥心中一喜,忙循着歌声找去,声音尽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逐渐从黑暗中显现。
恰逢皎月出云,银白的月光从枝干间的缝隙疏疏落下,照在其中一人的脸上,眉眼浓丽而坚毅。
“阿令!”
他再也按捺不住,朝着那个身影疾步跑了起来。
若珠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震惊地收了歌声,她没想到钟令音真的知道怎样走出密林。而此时另外的两人,已经沉浸在重逢的狂喜之中。
谁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树上,枝干不自然地晃动着,绿叶簌簌而下,似乎有什么刚刚从那里离开。
——
明亮的大帐中,若珠身披一张艳丽的丝织坎肩,斜斜地靠在案边。
在她下首,钟令音正对着眼前的珍馐大快朵颐,陆绥坐在一侧,不时给她添菜倒水。
“饶命啊娘子,我真不知马为何突然发狂……”
几个马奴被押上来,俱是一派哭天抢地。
燕蚩兵从中揪出一个满脸泪痕的少年,恶狠狠地摔到地上,正是宋训。
“大妃,就是他负责照料桑吉。”
桑吉便是若珠给爱驹起的名字。
宋训听不懂他的话,但看这架势,便知大难临头,扑到若珠身前,连连磕头,涕泗横流,高喊冤枉。
若珠嫌恶地眯眼,仿佛很不满于他的聒噪,用汉话问:“是你照料的桑吉?在我将它带出去前,可有什么异样?”
宋训连连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负责喂马,怎会什么都不知道?”若珠身旁的侍婢声色俱厉地质问。
“我……我……”宋训张口结舌,眼珠一转,忽然一把抓住被一同押来的圆脸女孩,“是她!”宋训高声道,“我今天吃坏了肚子,去解手了,是她照看的马。”
秦嘉禾没想到宋训会攀咬上她,目瞪口呆,反应过来,气得大骂:“你这个狗东西,我何时帮你照看过马,你竟这样污蔑我!”
宋训不理她,只对着若珠磕头:“大妃明鉴啊,今日留在营地的马奴都可以为我作证!”
自从钱老三得罪燕蚩兵被杀害后,宋训就逐渐取代了他在马奴中的地位。他年轻力壮,拥从者众多,比起势单力薄的秦嘉禾,众人更不愿开罪于他。
秦嘉禾气得浑身颤抖,忽然瞥见一旁的钟陆二人,如见了救命稻草,连忙膝行过去,拉住钟令音的衣摆,声泪俱下:“令娘,令娘你救救我,真的不关我的事,是宋训诬陷我……”
她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钟令音心中怜悯,看向若珠。
若珠颔首,示意她自便。
钟令音便道:“嘉娘,我相信你不会说谎,大妃也不会污蔑无辜之人。你告诉我,你今日当真没有靠近过桑吉,是吗?”
秦嘉禾流泪摇头,反复强调与她无关。钟令音见她似乎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便看向宋训。
宋训一个激灵:“娘子,这丫头与我素有嫌隙,一定是她伙同秦嘉禾污蔑我,马匹发狂,说不定就是她搞的鬼!”
若珠看着指尖的蔻丹,缓缓道:“既然都不肯说实话,便拖下去各鞭笞四十,再来回话。”
宋训听了,脊背一软,连连磕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饶命,饶命啊……”
秦嘉禾也死死抱着钟令音的腿,不肯松开。
几个燕蚩兵不管他们的哀嚎挣扎,拖起二人就要往门外走。
“我……我想起来了!”最后关头,宋训终于松口。
若珠摆手,让宋训挣脱开钳制。
“我想起来了,这马晨起时便甩蹄不止,焦躁不安。明明昨日还好好的……昨日最后锁上马栏的人是陆绥,只有他有机会动手脚!”
他不无怨毒地指着陆绥。
钟令音被噎住,猛灌了两口水,大怒道:“宋训,你现在随意攀咬没有任何益处!”
这时,验看马匹的下人进来回话,禀明桑吉没有中毒或是明显的外伤。
“你刚刚说,桑吉晨起时就在甩蹄?”陆绥忽然出声询问。
“哼!”宋训别过脸去,却又在燕蚩兵威胁的眼神下,不得不点了点头。
陆绥心中一动,起身向若珠拱手道:“大妃,可否让我去查验桑吉。”
宋训立刻道:“他一定是想去销毁痕迹!”
若珠冷睨他一眼,宋训立刻噤声。
“他说得并非毫无道理,”若珠缓缓道,“若是你们为接近我,故意引马发狂,再来救我,也说得通。”
陆绥不卑不亢:“大妃可以遣人跟随我同去。”
若珠看一眼侍婢,后者立刻会意,随着陆绥下去看马。
钟令音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面露忧色。
“你这样紧张,是担心他无法销毁痕迹,还是担心他看不出缘由,受到责罚。”
若珠的声音响起。
钟令音道:“回禀大妃,陆绥不是轻狂之人,他说要验看,一定是心中早有计较。”
若珠淡淡一笑:“可惜,即便他看出缘由,我有心报答你们,也没办法赦免你们的奴隶之身。你知道为何吗?”
钟令音知道,因为蒙越。
她是都督之女,被俘之后,燕蚩大将请示汗王,想要杀她祭旗,蒙越为保下她,当庭与大将决斗。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身为大妃的若珠不可能不知。
蒙越是可敦所出,汗王最宠爱的幼子,若珠不敢与之相争。
“能为大妃效劳是我们的福气,报答之说,实在愧不敢当。”钟令音小声道。
若珠讶然地看着她。她素来听说钟令音在蒙越帐中张狂无状、桀骜不驯,屡次三番顶撞蒙越,却不曾想能从她嘴里听到这样奉承的话。
她起了些兴趣。难道真的是连月来在马厩中的磋磨,挫伤了她的傲气?但观其言行举止,又与那些听天由命的奴隶不同,她有着一双何其明亮而坚定的眼睛。
“你若是能想得开,”若珠叹息一声,像是不忍那双眼睛里的光熄灭似的,“向小王子服个软,此后锦衣玉食又有何难?”
若珠是胡女,自幼在汉人的妓馆中长大,受尽磨难。后来燕蚩袭边,烧毁妓馆,将她劫掠而来。
她凭借出众的姿色与妓馆中所学获得了汗王的宠爱,从奴隶一跃而成为大妃,从此再不用受鞭打奴役。
她话音落下,室内落针可闻。钟令音低着头,没有说话。
若珠无所谓地笑笑。到底是个孩子,虽然领略了一些求生之道,但太固执,也太藏不住事。
垂首跪在一旁的秦嘉禾,慢慢收拢手指。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陆绥重新回到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