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扶的化形,年岁不过十六七。
可她实在被养得好,即便是人形,肌肤也莹润雪白,软缎般的乌发间别着些似化形落下的绒球,此时睁着秋水一般的眸子说着请求,看得人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息尘薄薄的唇抿成一线,没有拒绝,但也不像是答应。
玉扶水眸迷蒙,生出些气来,她想起来,佛修之前就想让她离开自生自灭,他一点都不好心肠,他们明明关系都比一开始好了,她都这样求他了,他如果还想赶自己走——
她就不要他了!
师姐们说了情人可以有很多个,这不过是第一个不成功罢了,开阳宗聚集了这么多修士,她都能重新化形了,不怕找不到下一个。
奇异地,息尘竟能一眼看出玉扶要撒娇闹气。
然,还不等他们有任何言语,明月被乌云遮挡,月华不再。
玉扶倏地感觉有什么要从身上冒出来了,她的耳朵、尾巴下一刻相继冒出。
继而“砰”的一下,她变回了小兔。
一切发生得极快,别说息尘了,就是玉扶自己都没能反应过来。
她内观灵海,依旧空空,原来她短暂的化形,是她渡情期下强烈的慾望催动的。
玉扶觉得很是丢脸,完全放弃自我,背身将自己缩成一团。
息尘不由淡笑,果然还只是只小兔。
“进屋吧,要下雨了。”息尘起身,将玉扶卷起,带入室内。
他也似终于从玉扶的反常中察觉了她的担忧,安抚她道:“我虽不能授你修炼,但也不会抛下你不管。”
“明日我带你去城中逛逛。”
“莫要再随意强行化形,不利根基。”
玉扶觉得息尘好像一直对她有一些误解,此刻也很是不服气,佛修都是大呆瓜,她都当着他的面化形了,竟然还将她当做幼兔。
幼兔怎么可能化形嘛,就算化形,又怎么可能化成少女。
玉扶气哼哼的,可她根本不想解释。
她坏心眼地想,就这样赖在他身边,等她完全恢复了,再抛弃他。
*
许是因见过玉扶化形的缘故,对息尘还是留有一些影响。
当晚他们便分房了,玉扶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兔子,独自占了整个房间,而息尘换到了与她一墙之隔的偏房,继续打坐修禅。
玉扶气得渡情期的躁动都压了下去。
从来没有人这样嫌弃过她。
她钻入被褥中,小得看不见,可呜呜咽咽的声响并不小。
息尘隔着墙都皱了眉,又小又娇,还气性大。
他实不知该如何待玉扶了,好似纵容不宜,疏远也不对。
至于训斥,脑中一闪而过她哭得红了眼眶,委屈地问他“你不带我修炼了吗?”的模样。
可怜得像是要被他弃养。
越想,反倒是他的不该了。
息尘自来寂寂的心,无端地微澜。
*
翌日,玉扶顶开房门,身子从缝隙里挤出。
天光还没大亮,她是出来修炼的。
她是妖,还是一直独居山上的妖,生来就离不开日月精华。
她也想清楚了,佛修是大呆瓜,靠不住,还是要自己多努力。
而且,在所有浓烈的情绪褪去后,她也懊恼,突然在息尘面前化形,全然超出了她的控制。
好像突然间,息尘就离她更远了。
他不喜欢毛茸茸,也不喜欢化形后的她。
即便情感支配了身躯,玉扶也清楚记得,昨日,息尘那慈悲温柔的目光里,看她只有慈悲温柔。
这本该是寻常的目光,可玉扶就是觉得,他不该寻常。
她都变得奇怪了,他不该还那么平静。
非要形容这愤懑来处的话,那就是,玉扶突然发现柔亮的月光,不止照亮她,还照亮世间一切的生灵。
她离月亮很远,月亮也不会奔她而来。
他对她一点也不特殊。
玉扶第一次对什么是佛修有了认知,他们清持戒律,但求无上佛法。
他们心肠是好,可修佛的意志也极为坚定。
而且也不像剑修刀修之流,就算修的是无情道,可那也顶多是起初不动心而已,不是完全没有靠近和改变的可能。
佛修让玉扶感到气馁。
恰是时,天际初晓,曦光乍破,一道道金光碎开红霞照在玉扶身上。
她整个身子都在发亮发红,灵海一点点充盈,浸润入四肢百骸。
比起前几日,她的状态又好上了不少,身躯虽小,却恢复了健壮,只要她想,她还能变得更大一点。
亏空的气血也在补回,只散去的修为还一时急不得。
更令她开心的是,灵海终于能在补足亏空外,储下更多灵力,至少不会催生一朵花也费劲,不过,要支持久一些化形的话,还是有些为难。
玉扶可不想再化形着化形着就突然变兔子了。
丢人。
当下更是沉静下心,吸纳每日最精华时的能量。
而在偏房中的息尘,也早在玉扶挤出房门时便睁了眼,神识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勤奋如此,欣慰笑笑。
只是一只小兔,也仅是带着她而已,与戒律又有何相冲?
况戒律重在心而非形,持戒但心不系缚,方是戒律的禅意,若只执着于表面的持戒,对弱小避之不及,岂不是傲慢?
一念通达,对阿扶化形是否女子,又是否超出他所以为的年纪,都不再在意。
一人一兔,一时各居一隅修炼。
*
当日头开始高升,玉扶也从修炼中醒来。
鼻尖轻动,她闻到了灵力充沛的果香,身子半转,便看到了一盘灵果。
在梅江城时,孟栩的提醒还是有点用,息尘后来便会为她准备极好的灵果,这几日,因知道佛子身上养了一只灵兔的修士并不少,也总会在上门请教时,带上一些品质上佳的灵果琼浆。
玉扶闻一闻就撇了头,料定又是有人来寻息尘论法了。
生气背坐,脚步却在身后响起,她耳朵不自觉竖了竖。
她耳力灵敏,这种缓而每步都一致的脚步,玉扶一听就知道是息尘的。
意识到后,双耳立马不经意地垂下些。
她才没有关心息尘的动静。
可又控制不住地想,他不同人论法了吗?
“阿扶,可要同我下山去逛逛?”息尘站在玉扶身后问。
玉扶才垂下些的耳立时抖了抖,尾巴也不受控地回应,但她立马控制住。
小小一团的背影霎时滑稽起来,尾巴耸一下,小兔背脊就僵一下,绷紧似的克制什么,然那尾巴还是隔一会就耸一下。
息尘淡柔一笑,“近日是我不对,忽视了你的感受。”
小兔像是浑身激灵了一下,微侧了点毛茸茸的脸颊,唯身子仍是不动。
就仿佛还要人哄一哄。
息尘从善如流:“近日论法有悟,我为你新改了一套功法,可还想试一试?”
玉扶耳朵倏地开心得竖起来,她并不是喜欢那些人修功法,而是喜欢息尘每次在改编功法后,会用灵力帮她走窍。
她喜欢他的灵力漫遍全身的感觉,每次她都故意将他渡过来的灵力截下,用神魂小兔包裹着,然后一点一点放出来品味。
且昨日那意料之外的化形,究其本质,就是玉扶好几日没有得到息尘渡过来的灵力了,她觉得佛修忽视了她,也不与她修炼了。
尤其是后来,他还说他的灵力对她没用。
玉扶对此很是介怀。
可现在一夜过去,他又为她编功法了。
而且,之前一直同人论法,原来也是为了帮她吗?
玉扶终于转过了身,但也没完全消气,而是哼哼唧唧地顶出一个魂体小兔:“那你还会赶我走吗?”
熟悉的带着幼气的声音,此刻再听,息尘却觉察出了同玉扶化形后的声音并不太相同,化形后的阿扶,声音会更带少女特质一些。
娇气,轻灵。
也无怪他会先入为主地认定阿扶应是幼兔。
将不合时宜的想法从脑中赶走,息尘开始重视玉扶话中的本质,她是在担心他赶走她?
息尘了然下,知晓了症结所在,他并不曾想赶玉扶走,初遇时也不过是认为,她或许会更想归家而已,至于昨日,更只是一时无所适从罢了,也不曾说过要赶她的话。
他与玉扶之间并无任何契约,玉扶是走是留,皆随她心。
他垂下眼,眼睫筛下金色光影,肯定道:“不会。”
她还小,还需要他庇佑的话,他不会赶她走。
玉扶知道佛修是不会说妄言的,真奇怪,只是简单的一个承诺,玉扶却顿觉所有的气都消了。
她得寸进尺地又提出要求:“那你不能不带我修炼,不能不抱我不摸我,也不能再让我自己睡……”
一个又一个魂体小兔骄纵地撞入息尘的胸腔。
息尘持佛珠的手不自在地挡住。
他面色依然沉静,但拒绝却不容置疑:“除了第一个,其他都不行。”
玉扶噘嘴,很想问为什么,可她在息尘这种极认真的语气下,偏又很怂,只顶出一个垂头丧气的魂体小兔道:“好吧。”
她实在太娇缠,这句“好吧”,息尘都不由松了口气,只略有些奇怪问:“阿扶,你还不能说话吗?”
昨日见她分明是能说话的。
玉扶豁地抬头,她下意识摇了摇头,甚至张开口要吐出字音,继而又猛地闭嘴,连忙点头。
她已经知道了佛修不喜欢毛茸茸,也不喜欢她的化形,现在如果她还用原形说人言,那不是让息尘有了第三种不喜欢?
她才不要。
息尘见她如此,也不再多问,只觉得果然还是只小兔,化形不稳,不会说话也正常。
一人一兔和好,达成共识,息尘重新提及:“可还要下山?”
玉扶点头,主动地抬了抬前爪,示意息尘弯腰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