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殿下。”迎候的人纷纷行礼。
谢徹疾步不言,灯影幢幢里,他的神情似被剪碎,令人捕捉不全。
忽而停下步子,谢徹站定,“连城回来了吗?”
高远压低头颅,努力降低存在感,“回十殿下,人还未回。”
气氛立刻如冰水凝结,这位主子分明满身明耀的灯火,却处处透着寒气。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让人给炖一盏凤髓汤给她——”谢徹说话的语气,疏漏出几许不自然,他显然还没有习惯她居然真的是女子。
高远不得不问清楚这个她指的谁,“是要送给奚姑娘吗?”
“奚若存。”谢徹念出这个名字,一日前,他才从高远口中知晓这个名字。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唤这个名字。
谢徹扪心自问,他绝不是一个相信无巧不成书之人。但,眼下种种,却又不得不令他觉得巧合过了头。
太子……还是文辅?
高远小心翼翼道:“十殿下,听余掌事说奚姑娘沐浴睡了,这凤髓汤……怕是得明早才能送去了。”
谢徹松开眉头,他有太多疑问,此夜注定难眠。
然而,奚若存却能早早安眠入睡。
真是……谢徹唇角扯出一抹讥笑。
她无声无息离开几年,倒是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今夜一见,不仅没认出他,甚至连觉得他眼熟的意思都没有。
“那便明早送去。”谢徹迈步离开,回到幼时养病的八德院。
八德院南房为书房,谢徹难眠,进了院门便入了南书房。
侍者早将灯火一一点起,落地铜灯将一室照明。
谢徹坐在长案前,思虑明日之事。
明日……他倒要好好试探一番。
连城披星戴月归来,见南书房灯火,便知主子在等他回话。连忙进了南书房,抬臂行礼,他的话打断谢徹的思绪,“回主子,属下仔细盘问辩鹿观的人,绵生确实不是儿郎。只是因为当时年纪小,样貌又生得好,被供奉娱神童子的那家人当成儿郎了。”
“因为那家人香火钱供奉得足,所以这些娱神童子们住得还算不错,辩鹿观的人也不曾留心,才一直没发现这事。后来,还是进香的女客觉出异样,同真人说了。便通知了供奉的人家,让负责观里采买的人将绵生带回去。”
“后面呢?”谢徹眼眸黑沉,一潭漆黑里暗暗涌动着令人肢体发僵的情绪,“你出息了。这些年过去,东宫太子倒成了你真正的主人了。”
连城立即跪地,以额触地,“属下不敢。属下并非有意欺瞒主子。只是……当年太子殿下亲口交代,太子殿下与主子是一母同胞,绝不会害主子。属下等想,只是一个小道童,为了这个小道童,伤您的手足情,属下等不敢!”
谢徹却冷笑,“太子的话,你们不敢不听。”许多事一瞬间便通透了,“想必当年文清翼求到了太子处,这些年你们寻不到人的下落,约莫也是太子与文清翼的缘故。”
但是,他又想不明白,“他们这般遮掩阻拦,又是为了哪般?”
连城斗胆道:“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是太子殿下和文将军……”
“兄长,我倒是猜到了。否则,我也不能任由你们这么多年也查不出一点下落。”谢徹早在寻不到人的第一个月就觉察了。
他的亲哥哥是当朝太子,仅次于天子的人。
即便常年病弱,可他的父皇更因服食游仙丸日渐亏空,早已难以理政。国朝权柄,他的亲哥哥不说握住八成,却也有五成。
那时,他求到兄长面前,居然还寻不到人的下落。除非人死,否则就是有人蓄意瞒他。
谢徹了解兄长,知晓兄长仁慈宽厚,绝不可能让人没了性命。他想,也许这就是兄长日后逼迫他下山的一步棋。
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只是一步棋。
因为文清翼也搅和进来。
他在想,连城他们一点痕迹都寻不到,到底是因为兄长,还是因为文清翼真的不打算再让他与奚若存见面。
“高远,奚若存几岁?”谢徹猝不及防地发问。
高远略作思索,“回十殿下,察子传来的消息说,奚姑娘今年十七。”
谢徹心里盘算着时间,“你之前说她是五年前被文家寻回,可辩鹿观一向只接纳十岁以上的童子,她在辩鹿观待了三年……文家传出的这个消息是假的。”
唇线随着动作,变得更加明了,也更加冷酷。
“文清翼,是要让她与辩鹿观这段过去完全断清,再也不留任何痕迹。”
听闻此言,不知为何,连城心里咯噔一下。他心底里觉得,主子生气了,而且是震怒。
高远心绪也不平静,他比连城看事透彻。尽管难以阻止纷争,却还是勉力而行,他道:“十殿下,文将军所行,也是为了奚姑娘好。奚姑娘幼年走失,女儿家不比儿郎们,总要受世道拘束。文将军对外声称寻回的时间越早,对奚姑娘来说越好。”
“你们退下吧。”谢徹似乎不想再谈论此事。
他现在恼怒的,可不止这一件事。
翌日。
奚若存早早起了床,推开雕刻精致的窗,望见庭院的葳蕤花木,嗅到清新之气,心情也好了点。
只是,她眼下青黑,看起来睡得不是很好。尽管,她已经很早就睡下了。
洗漱之后,侍女为她穿戴衣裙。一套水蓝色襦裙,衣料柔软又顺滑,难得的绸缎。
奚若存实在穿戴不整齐,她在肃州文家多穿简便衣裙,这样华丽的襦裙还是头一次穿。
不由得想,清翼哥哥这个朋友,真是显贵。
她有心事,想了一夜,见屋中一片奢华,才放下心事。
那个山沟沟里的少年道士,怎么可能是大襄的十皇子。
她也从没听闻襄帝允许哪个儿子在道观里待着。
不可能 ,他们肯定不是一个人。虽然,他们都有一张冷酷无情的脸。但,那也只是长得像。仅此而已。
侍女簪好发髻,道:“姑娘,随我们去见善厅用膳吧。”
奚若存回过神,颔首,又问:“蒋伯伯也去了吗?”
侍女抿唇柔笑,“蒋老已经去了,就等姑娘了。”
奚若存腹中也有些饥饿,便快步同侍女去见善厅。到的时候,蒋明在啜饮早茶,难得见他脸上露出惬意。
奚若存含笑过去,“蒋伯伯!”
蒋明赶紧招呼她,“若存,快来!这里有你喜欢的到口酥和玉露霜……”
奚若存坐下,拈起她喜欢的饵饼吃了几口。正要饮用些茶汤疏通一二,却被侍女拦下,侍女端出一碗汤来,“姑娘,这是厨下熬煮一夜的凤髓汤。十殿下交代,务必要让您尝一尝。”
“凤、凤髓汤——”奚若存呆住,眼眸失神。
她想起那座道观,坐立山林,常有山风吹荡。
她本在肃州生活,肃州的风也很猛烈,因此染上过各种小毛病。再加上辗转赶路,被拍花子掳走的颠沛,一些小毛病就更为严重。
道观里起风的时候,她就会一直咳嗽。起初没人在意她的咳嗽,毕竟这个世上病的人很多。
后来,从道观深处出来一个面冷如水的少年道士。他总是嫌弃观中那里这里,还把不喜欢的汤带给她喝。每每喝了之后,她的咳嗽就会减轻许多,至少夜里不会因为咳嗽的原因同别的孩子大打出手。
‘这是什么汤啊?’她曾问。
‘鸡骨头汤。’少年道士不咸不淡地说,见她瞳孔似骤扩,‘说是凤髓汤,润肺止咳。’
“正是凤髓汤,润心肺,疗咳嗽。”侍女淡笑着补充。
蒋明道:“这是好汤,劳烦给我也来一盅。”
一路赶来,风邪入体,是该润润肺。
侍女却露出愧色,“蒋老,余掌事说殿下只让炖一盅,没有多的了。不如给您来一盅东山居士的须问汤,如何?”
蒋明觉得怪异,但想起十殿下那张冷脸,他又想不到哪里怪异。只得道:“那还是不劳烦你们了,这茶汤滋味也正好。”
奚若存舀了勺汤,滋味如旧,她的心神更加不宁了。
难道她当年待得那座道观,是天都的道观?
难道,这个十殿下,真的不仅仅是长得像?
不能吧?
“咳咳咳——”奚若存连呛三口,一面捂着半张脸,一面心道心不在焉的时候,真的不能喝汤。
“凤髓汤虽加入蜜水调和,却要汤沸才可饮用。”
身后传来一道清冷嗓音。
奚若存立即绷紧身体,见蒋伯伯站起身见礼,她也连忙站起身。
谢徹身着靛蓝银丝纹绣的长袍,停下脚步,定住身形,风姿出众之极。左手便是连城,连城身后是佩刀侍卫们。右手便是高远,高远身后是勾着头的侍者。
一点仙风道骨都没有。奚若存想。
这样一个锦衣华服的俏郎君,跟那个眉眼淡淡,神情冷冷的少年道士一点关联都没有。
“十殿下。”蒋明开口惊醒奚若存。
奚若存连忙也跟着见礼,却不想尚未开口,眼前这个富贵逼人的十殿下便问道:“英云将军给你取名若存,可是有些渊源?”
蒋明觉得这位十殿下太奇怪了,跟他初见的十公子判若两人。
奚若存想了想,才道:“我原不叫这个名字的。当年被拍花子掳走,后来被家人寻回,父母请人算了一卦,说原来的名字不好,要换个新名字改一改运势。”
原来是方士给她取的名字,谢徹这样想,却听见女孩如仙乐般的嗓音,“但是,我觉得方士所言不能全信,便取用了《道德经》里的一句话,改名叫若存。”
小字,绵绵。
只是她与对方不太熟悉,便没有说自己的小字。
“绵绵——”谢徹有意停住,不动声色地寻找对方那张不似往日容颜的破绽,“若存,用之不勤,好名字。”
然而,奚若存脸上只有笑。少女姣美,笑意融融,几要化人。
“十殿下,太子殿下驾临,请您前去迎接。”府里的侍者忽至,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