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不明亮的天色黯淡下来,杜明珠起身趴到窗边,掀开窗纱往外探头,只见天边的乌云早已连成一片,沉甸甸地压在檐角上方。
“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许怜云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窗外的阴云,语气依旧平静,“我素来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他越是这般冷淡疏远,我反倒越不肯放弃,只想追着问个明白。”
“返程路上,我总找机会和他搭话。他偶尔会应两句,虽语气冷淡,倒也没彻底不理我。可等我回了家,我们便彻底断了联系。我试着给他写过几封信,却都石沉大海。那时候我便想,或许他根本不喜欢我,之前的那些暖意,全是我的错觉。”
她收回目光,落在杜明珠手中的茶碾上,看着茶叶在碾中渐渐碎成细沫,许怜云的脸上也染上几分难以掩饰的怅然,似是那段回忆仍带着淡淡的酸涩。
杜明珠握着茶碾的手不自觉慢了下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好在许怜云很快敛去了低落,语气又轻快了些:“后来我便劝自己,许是我们本就没缘分,也就渐渐停了写信的念头。没成想,转机竟发生在两年后。”
这话一出,唐梨立刻坐直了身子,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全神贯注地听着。
“那两年我一直没定亲,阿耶阿娘也从没催过我。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早背着我,私下为我和官人订下了婚约。”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传来“嗒”的一声轻响,檐角先滴下一颗水珠,紧接着,水珠连成细线,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
三人不约而同看向窗外,只见雨丝渐渐变密、变大,院中的竹叶被雨打湿,簌簌地低颤着,裹上了一层透亮的绿意。
唐梨攥紧了袖口,声音轻得怕打断这份氛围:“那……后面你们又是怎么重逢的呢?”
“我知道婚约的事后,索性直接搬来了闽都,这样才有和他相处的机会。再次见到我时,他惊讶得很。我约过他几次同游,他却只答应过一两回。”
“竟还有这事?”杜明珠忍不住惊呼,“我从没听大哥提过半个字!”
许怜云忍不住笑了:“他那时总共也没和我见几次面,以他那闷性子,自然不会跟你们说这些。”
杜明珠恍然大悟般点头:“说的也是,大哥向来不喜欢提这些私事。”
“我仔细留意过,他身边从没出现过其他女郎,这就说明我还有机会,而且我心里始终确信,他是喜欢我的。”许怜云拿起一块桂花糕,指尖捏着糕点递到唇边,垂眸用袖口轻轻掩住半张脸,声音透过布料传来,“许是相处得久了,我的诚意总算打动了他。再后来,我们便顺理成章成了婚。”
她咬下一口糕点,放下掩面的衣袖,面色如常。
唐梨皱着眉,似是在认真消化这段故事,半晌才开口,语气带着几分纠结:“大表嫂,你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许怜云放下糕点,接过杜明珠递来的竹夹,放进接近沸腾的水壶中轻轻转动,借着搅水的动作掩饰笑意,温声问:“那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模样?”
“知书达礼?温柔娴静?”唐梨托着腮,认真思索着措辞,随即眼睛一亮,语气无比诚恳,“可听你说完这些,我只觉得大表嫂是个果断干脆、又聪慧通透的人,我非常佩服你!”
如果她能如大表嫂一般果断,或许现在已经得偿所愿了。
许怜云搅水的动作蓦地一顿,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诧异,似是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评价。
杜明珠将筛选好的茶沫倒入壶中,待水沸腾后,将前面舀出的一勺水重新倒进去止住沸腾。
“茶好了,大嫂、表姐快尝尝。”她小心端起茶壶,手腕轻倾,将琥珀色的茶汤依次斟入三只白瓷杯中。
热气袅袅升起,裹挟着“白云间”特有的清甜茶香,在茶室里缓缓散开。
许怜云拿起茶杯,指尖捏着杯沿轻轻吹气,待温度稍降,才小抿了一口。抬眼时,却见对面的杜明珠和唐梨都睁着眼,一脸认真地盯着自己,她不由哑然失笑。
“茶很好喝。”她先给出了评价,又补充道:“明珠的泡茶手法很娴熟,把这茶的清甜口感都泡出来了。”说着,她转向唐梨,语气带着感激,“若不是唐梨妹妹带来这好茶,我今日也没机会尝到‘白云间’的滋味。”
话音落,她又低头吹了吹杯中的茶,小口慢品,眉眼间满是惬意。
唐梨却没立刻端杯,只用手指轻轻拨弄着衣角,目光落在桌上的糕点上,声音也没了先前的嘹亮,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心虚:“大表嫂,我们年纪差不多,你不用总叫我‘唐梨妹妹’,直接叫我唐梨就好。”
许怜云当即应下,放下茶杯后,伸手将装翠玉糕的碟子往两人面前推了推:“唐梨,明珠,尝尝这个,是厨房新做的。”
随着这声称呼的改变,三人间的气氛愈发松弛。唐梨也没了先前的拘谨,又缠上许怜云,追着问她搬去闽都后,和杜明衡之间发生的趣事。
清脆的欢笑声从茶室飘出窗外,惊得廊下风铃轻轻晃动,三人的说笑声、雨打竹叶的簌簌声,还有风铎的轻响,交织在朦胧雨雾里,格外惬意。
待雨势渐渐小了,许怜云接过侍女递来的两把油纸伞,亲自将杜明珠和唐梨送到院门口,细细叮嘱:“青石板滑,你们慢些走。”
唐梨撑开伞,回头冲她挥挥手,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轻快:“大表嫂,我明日再来看你!”
许怜云笑着点头应下。
杜明珠也挥了挥手告辞,两人撑着伞,一前一后消失在雨幕里。
青石板上已积了浅浅一层水,雨丝还在飘着,两人走动间,裙角难免沾了些泥点与细碎的残叶,等各自回到院中时,裙摆下摆已湿了大半。
这场雨下得久,天色也暗得早。
杜明珠刚到映荷水榭的院门口,就见恒守站在廊下,正频频往门口望,听见脚步声,她焦急的脸上才终于绽开笑容:“小娘子,你可算回来了!”
杜明珠收起伞递给她,语气带着几分安抚:“我只是去大哥院里坐了坐,没什么事,不用这么担心。”
“小娘子?”恒守一听就慌了,连忙追问,“你这是……不打算要我这个侍女了吗?”
“或许是需要你去做更重要的事呢?”毕竟要查姻缘树发红光的蹊跷,只靠她一个人,实在不够。
“更重要的事?”恒守愣了愣,随即脸上的委屈一扫而空,立刻露出满意的神情,“这还差不多!”她将伞仔细收好,又连忙道:“小娘子,我这就去给你备热水,湿了衣裳可别着凉了!”
杜明珠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补充道:“顺便把晚膳也备上吧,简单些就好。”
“是。”
杜明珠沐浴完,晚膳也准备好了,她吃完便拿着从阿耶书房找的书,在一旁的贵妃椅上躺着翻看起来。
这本书名叫《卢茂才游记》,第一页的序中又名《译川奇志》,讲的是一个叫做卢茂才的人,走南闯北遇到的各种事情。
杜明珠已经看过几个故事,有的平平无奇,有的有违常理,书中说是鬼神作怪,看上去不像一本游记,倒是像一本小说。
封面的深色布面早已褪成斑驳的灰褐,书脊的胶装早已开裂,却被人细心地用同色麻线重新缝过。书被保护的很完好,隐约能看出书本边角卷翘的痕迹。
书页如今已浸成均匀的深姜黄,翻动时,纸张发出略带沙哑的“沙沙”声,却没有脆裂的脆响,自带一股韧劲。
内页上能看到深浅不一的指痕,甚至有几处淡淡的水渍印,像当年不小心洒上的茶渍,早已干透成浅褐色的云纹。
杜明珠抬手轻轻抚摸内页,页面并不光滑,摸上去有点像磨砂纸般硌手,她坐起身,将书举起来,灯光下能看到纸张细小的纸毛,是很典型的粗麻纸。
书籍一般都用细麻纸,几乎没人会用粗麻纸,她觉得很奇怪。
杜明珠开始认真思考,粗麻纸因其质地粗糙、成本低且坚韧耐用的特点,多用于物品包装、纸衣纸帽等制作。虽然在部分不太重要的民间契约、记账文书等方面,也会使用粗麻纸,但在书籍印刷上,只会选择细麻纸。
她猜测这本书或许并未大规模印刷,只是个人刊行,属于自娱自乐的产物。
但是书店也有细麻纸的空白书册售卖,为何此人不用呢?或许是因为价格并不算廉价?如此想来,用粗麻纸书写也算说得通。
能用粗麻纸写书的人,说明此人并不出众,而这样的一本书,是怎么流传至今的呢?阿耶又怎么会收藏它?杜明珠好笑的想,难道书中真有宝藏?
现在的市面上有比麻纸更便宜的楮纸,大约三四十年前才开始普及,思及此,杜明珠估摸着这本书至少也有五十年的历史。
杜明珠开始不停翻页,试图寻找书中是否有记录的年份,还真被她找到了,真假不可考据,假若是真的话,距今已有近百年。
就算这本书里面没有宝藏,历史这么久的游记,或许里面真有她不曾知道的见闻,于是杜明珠开始专心寻找红光榕树的答案。
唐梨回到自己院中时,天色已沉得厉害。一想到再过几日就要回刺桐城,她心底的焦虑便像潮水般往上涌。
大表嫂讲的故事明明真切又满是暖意,可她总觉得哪里隐隐不对。或许是自己太过疑神疑鬼,可事关重大,她实在不敢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在院中纠结了半晌,唐梨终究没回寝室,反倒咬了咬牙,转身再次往竹沭院去。
“大表嫂!”
许怜云正吩咐侍女备晚膳,忽听得有人喊自己,起初还以为是幻听。没承想那声音很快又大了些,一声声“大表嫂”清晰地传了进来。
她推门走出,便见唐梨浑身沾着雨丝,竟又折了回来。
“大表嫂,我有话想跟你说。”唐梨的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许怜云心中隐约有了预感,知道她定是有要紧事相求。她挥退了四周的仆役,引着唐梨进了寝室,才转身看向她,微笑着开门见山:“我瞧你今日一直追问我和官人之间的事,你想说的话,是否也与这有关?”
唐梨猛然瞪大眼睛,瞳孔像是被瞬间撑大的墨点,她嘴巴微张,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声,剩下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过了半晌她才缓缓眨了眨眼,唐梨咬住下嘴唇,直直望向许怜云,睫毛还在微微发颤,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大表嫂,我想先和你讲一个故事。”
天上惊雷一声响,本有停歇之意的雨势陡然变大起来。
映荷水榭里,杜明珠被这声惊雷吓了一跳,瞬间从书中的情节里抽离出来。起身时动作太急,不小心撞到了桌旁的热茶,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腕上,一阵刺痛传来。
这痛感,竟和先前手镯发烫时的感觉有些相似。
她下意识低头,想看看手腕上的手镯是否又亮了起来,门外却传来恒守的声音:“小娘子,阿翁派人传话回来了,说他们今晚要留宿镖局,不回府了。”
等她再看回手镯,它毫无动静,只有手腕处残余的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