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梆子刚敲过第一遍,郡主府邸垂花门上的铜铃随着晚风轻响。
郡主与宰相府隔着湘妃竹搭建的九曲连廊,连廊迂回婉转,缠着经年的紫藤老枝。
穿杏红比甲的丫鬟捧着鎏金手炉疾步穿过游廊,惊起檐角一只玳瑁猫。那猫儿轻巧地跃过正在抽芽的紫藤花架,爪尖带落几片叶子,轻轻落在药田上。
不远处隐隐传来捣药声,混着紫藤花架下铜钱草沙沙的响,把夏日的晚光都揉碎了,缓缓沉入水榭畔的莲花漏中。
药田西侧忽然传来窸窣响动,但见十来个粗使婆子正抬着镶嵌棺椁的珠宝玉石往郡主府后院去。她们经过连廊时都下意识放轻脚步——那紫藤架下悬着七架错金鸟笼,里头养着宫廷御赐雪衣鸟,笼子下面则蹲着各色跃跃欲试的肥猫儿。
"雪狮子又抓坏了两本账册。"着艾绿衫子的侍女蹲在药田边抱怨,手里团着几页泛黄的桑皮纸。她脚边半亩见方的药畦划分得极整齐,三七与当归隔着青砖小径两两相望,畦边薄荷丛里正蜷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
此时,日影渐低,砚台里新磨的松烟墨还水汪着,忽被跃上案头的狸奴踏出朵梅花印。
水榭里提笔的少女合上账册。
"且记在它的月例里。"沈雪砚指尖搁在跳到手边故作亲昵的狸奴,宠溺轻笑,"罚减雪呆呆鲜鱼三日"。
狸奴跳进少女的怀里,似乎听懂了人话,爪子捉着水绣般的头发愤愤咬着。
沈雪砚也随它胡闹去,抬眼对上了面前耷拉个脸的女官,“这次进宫,太后娘娘又给脸色了?”
琉璃缸中几尾朱砂鱼摆着尾巴,将映在水榭雕花隔扇上的光斑搅得支离破碎。
祝霜雾双手支在桌子上,手指玩着缸里的鱼,把手里的太后手术递给沈雪砚,大咧咧吐槽:
“包的啊,她老人家把你当亲孙女养,挑了十来个适龄的年轻男子给你,你看都没看,背着你爹和太后,选了个太监继承你的遗产。我都稀奇,他认识你嘛,这些年你们两个见过面吗?就前阵子做了个怪梦,怎么就非他不嫁呢,他是救过你的命吗......娘娘虽然是也惦记着你那点钱,但也是真心为你好,和亲王家的小世子、大理寺少卿家的周公子、勇安小侯爷......个个都是青年才俊,说出去都是一桩美事,你身后的那些事情,哪个都能处理地妥帖,你......”
“可是。”沈雪砚看完了信,打断她喋喋不休的话语,安静看她,“我的身后事,不是有你么。”
祝霜雾逗鱼的动作顿住,眸底一片愕然,“二小姐,我以为你知道我是太后派在你身边的卧底。”
“那这次邀约,我便拒了。”沈雪砚把信扔一边。
“可别啊祖宗!”祝霜雾捡起来信,里面装着太后的请帖呢!
这二小姐一意孤行选了个闵莲生,一个权势滔天且只听命于圣人的孤臣,太后面目狰狞简直要吃人,若不是她应下来后日带沈雪砚去青城山参加围猎,少不了要挨一顿鞭子。
沈雪砚往后靠了靠,抿了抿嘴。
上辈子她活得懒散,过着一日一日等死的日子,整日养鸟逗猫,侍弄花草,也没什么意中人。
父亲的意思是让她进宫,太后那边知道了消息,同样用祝霜雾来要挟她,要她不得不参加青城山围猎。
那时她单纯,认识的人少,不晓得人心。
以至于被下药失身醒来后,她没有想哭,只是攥紧被子,蜷缩在角落里发呆。
她没有如父亲的愿嫁给圣上,草草收拾了下,做了勇安侯的夫人。
发生那样的事情,她没有想寻死。
她其实想活着,好想好想活着,她好喜欢这个世界,好喜欢她养的鱼和狸奴。
总不能因为个男人不活了,她顶多活半年,活一天就是赚一天。
也是运气好,回门那日,勇安侯暴毙。之后来提亲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暴毙,她坐了天煞孤星的名头,也没人再敢打她的主意。
她搬回了郡主府,除了挂了个侯爷孀妇的名头,日子和出阁前,倒也没什么区别。
可她不知道的地方,有个大太监不择手段,费尽心力,一心要她活着,她不得已,又多当了几年孀妇。
直到后来闵莲生死了,没人续她的命,她也死了。
知道沈雪砚的顾虑,祝霜雾站得直直的,目光不似平日的吊儿郎当,严肃许多,“我片刻不离守着你,绝不让旁人近了身。”
“省省吧你。”上次,这个废物也信誓旦旦地说能保护好她。
她想起来上辈子见过的暴毙后的勇安侯尸体,死状极其惨烈,想起来都不由得让人做噩梦。
看见尸体第一眼,她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
到底何其深的怨恨,能让人下此毒手……
“求你了,就去嘛去嘛去嘛……”祝霜雾挪开沈雪砚怀里的小猫,蹲在她膝盖上,瞪着大眼睛求她。
“去可以。”沈雪砚伸出食指,“有个条件。”
祝霜雾期待地等着她的下文。
论保护沈雪砚这件事情,她自己还是只相信闵莲生。
沈雪砚笑出声,“我要……闵莲生保护我,一直到我顺利嫁给他为止。”
“你找我打吧,二小姐!”祝霜雾直直跳起来,“你知道督公府在哪里吗!那个地方鬼都不愿意去,你让我去请他保护你?我还不如被太后打死,至少有全尸……”
沈雪砚点头,事不关己,起身回屋睡觉,“那你自己看,反正不是我死。”
祝霜雾追着她骂,“沈二,你急什么,再没几天你就嫁给闵莲生了,非得叫他寸步不离跟着你,”
沈雪砚很是认同,“对啊,谁让他是我心上人啊。”
祝霜雾:“你真有病。”
沈雪砚还是很认同,“就剩明天一天了,你好好想想,什么死法痛快些。”
祝霜雾:“……”真靠了。
一日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沈雪砚逗猫喂鸟喝顿药的功夫也就过去了,在第二夜里,沈雪砚夜里梦见勇安侯,一直嚷嚷着不要,惊醒时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大滴大滴躺下来,从榻边小几上端了一直温着的安神药,心有余悸地小口啜着。
打开窗透气时,瞧见院中镶嵌了大半的棺椁坐了个人。
窗挨着榻,她隔着窗户看,乌漆嘛黑的,跟诈尸了一眼。
沈雪砚抹了把眼泪,轻笑一声。
那姑奶奶看着不着调,倒叫她办成了。
听说她断了全京都城的冰鉴供给,整个洛阳只有郡主府照常供应。
他大半夜过来,一身淡淡的睡意和浓浓的杀意,看样子是热的受不了了直觉掀被子从他那郊区赶过来。
闵莲生一身紫色绣黑蟒的的骚包衣服裹着精瘦的腰,宽肩窄腰的大骨架子倚着她的棺椁,倒显得万金打造的棺椁小巧逼仄起来,他走近几步,隔着窗,接过她的药,太监的嘴一向毒得很,“ 郡主这盏参药可要趁热用呢,上个月御花园的绿萝枯了,奴才们都说,这不见天日的花草啊,灌多少汤药也活不过惊蛰。"
闵莲生修长的手指捏着勺子,药递去沈雪砚嘴边,她张开嘴,很是自然地喝下去,又很自然地将人拉近些,好叫她喝的方便些。
那姑奶奶估计办完坏事藏起来了,叫大太监找不到人发泄,居然给气成这样了……
现在京都的冰鉴全在她府上,府里全是冷气,沈雪砚虚的很,十分怕冷,她又将被子往上提了提。
她虽然怕冷,但是知道闵莲生怕热,一直听说他每到夏日都告假不上朝,他在夏日里脾气好的很,也懒得杀人,连脾气都懒得发了。
听说其他大臣们很喜欢夏天,一到夏天都铆足了劲儿弹劾闵莲生,同时趁着奸臣不在的时间,努力为建设国家出一份力……当然这都是传言了。
那既然他怕热,自己总不能撤掉冰鉴。
夏季夜晚,庭院里安静得很。
沈雪砚不喜欢很安静,抬头看他,“闵莲生,你说句话嘛。”
闵莲生深呼吸一口气,天这么热,他懒得说,也懒得杀人,更懒得发脾气,“郡主想听什么?”
“你可以说你要如何保护我。”
闵莲生懒得动脑子,也懒得去想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太过理所应当,只是淡淡道:“一切按照郡主的意思来。”
沈雪砚直截了当,“你太懒了,闵莲生。”
“郡主见谅。”闵莲生低头看她,注意到沈雪砚未干的泪痕,顺手便抹去了,抹得太过自然,两人倒都没觉得异常。
许是闵莲生在身边的缘故,方才关于勇安侯的噩梦渐渐散去了,困意也渐渐上来,她这段时间睡的不踏实,闵莲生在,她倒想补一补觉了,她往里缩一缩,指着床榻外面,“早点睡吧,明天得陪我去围猎。”
闵莲生本来就是冲着冷气儿来的,他直勾勾盯着那些冰鉴,她既然这么说,他一个太监倒是没有犹豫,单手支着窗台,足尖一点跃入室内。
沈雪砚困的睁不开眼睛,“下次不能穿鞋踩床。”
闵莲生倒也困,嗯了一声。
刚睡没有多久,勇宁侯那个贱人又出现了,沈雪砚睁眼的时候,正瞧见闵莲生侧躺着,半睁着眼瞧她,看上去被她的呓语吵醒了,眉宇间是淡淡的不耐烦。
沈雪砚凝睇他,眼泪越流越多,暧暧的夜色里,她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小声地开始哭,整个人颤抖着,哭个没停。
直到哭累了,才渐渐睡去。
大太监倒有点睡不着了,在没怎么当过正常人的情况下,他知道这不大正常。
但他懒得想,总之找个适合睡觉的地方罢了,夏天碍眼的人就攒着秋后再杀。
某处的祝霜雾,连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彻底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