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在碧蓝的泳池里泛出金色的重影。
“我可能是一条假的人鱼”
余渝开始怀疑余渝爹和余渝妈是不是从深渊里捞错了东西,然后狠狠地呛了一大口水。
泳池里其他的小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聚集着,看着她呛水的样子露出同情的目光。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惨的人鱼吗?竟然被一群人类同情不会游泳!
是的,余渝有点尴尬地发现,她好像“忘记”该怎么游泳了。
这时候你可能想问,人鱼怎么可能忘了怎么游泳呢?
拜托,用脚走路和穿上溜冰鞋滑行难道是一个难度吗?
用自己的尾巴游,和在幻化出来的腿上套一个假尾巴游难道是一个难度吗?
家鱼们,她冤啊!她已经用自己的尾巴游了193年了,不习惯这个新尾巴也情有可原啊。
初级美人鱼培训中,学员们大都只穿着脚蹼,在最后一天才会穿上美丽的鱼尾。
学员们现在大都像是灰扑扑的丑小鸭,狼狈地与自己的脚蹼作斗争。
“喂,小不点,就是你!你要把泳池里的水喝光吗!继续!”爱丽今天在水族馆表演,把小姑娘们交给了图兰训练。
爱丽在离开前给了每个小姑娘一个大大的拥抱,“加油哦,么么哒!”小姑娘们眼含热泪地看着爱丽离去的身影,战战兢兢地准备迎接图兰的狂风暴雨。
但其实,也还好?
这位看起来严苛冷漠的副教练看着可怕,其实却并不是会随意骂人的性子,大部分学员在掌握了水中技巧后都不会被她刻意关注,但也总有例外。
参加美人鱼训练的学员们,大多已经学会了游泳,因此图兰面对这个在水里笔直下沉的余渝,活像是见到了一个不会走路的大猩猩。
还能怎样呢?已经把这个小不点收进来了,总得让她学会游泳吧,图兰咬了咬后牙,深深地叹了口气。
“学会换气!你的鼻子是摆设吗!”岸上的图兰大声喊道。
抱歉,余渝的鼻子真的是摆设。
人鱼的呼吸大多是依靠脖子两侧的腮孔,从海水中摄取氧气,基本不需要上到海面换氧。
虽然余渝依靠幻术隐藏了腮孔的存在,但它依旧存在并执行着自己的功能,这导致余渝没有办法像人类一样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应该浮到水面换气和调整动作。
于是,大家只能看到娇小的姑娘像虫蛹一样在水里不自然地扭动,又迟迟游不上去换气,光是在一旁看着,都教图兰心急如焚,径直冲到水里把这小不点捞了上来。
余渝也没有办法接受自己从一个人鱼优等生,变成一个被人类眼里不会游泳的家伙,看着图兰一次次把自己从水里捞上来,不仅眼睛被池水里的消毒剂泡得泛红,还累得气喘吁吁的模样,她感到愧疚而焦躁。
碧蓝的泳池泛着粼粼的光,其他学员们看着余渝呛水的模样爱莫能助,不觉放低了交谈的声音,在心里暗自为她鼓劲。
一时间,游泳馆里的气氛一片安静下来。
望着面前回不过神来的小不点,图兰深吸一口气。
“冷静下来”图兰扶住余渝的双腮,轻拍两颊,示意她集中注意力。
“你要想象,你就是一条鱼,海水会温柔地拥抱着你,而鱼尾会借助着水势,保证自己在水中浮动”
“这里是浅水区,我会扶着你的腰,站定后,你面朝下,看向泳池底部,双臂张开,漂浮在水面”
“不要害怕,我会扶住你,你不会下沉”
“你需要做的就是,相信我”
“感受水流的波动”
“弯曲腰肢,借助腹部的核心力量,摆动鱼尾”
图兰的手臂,好有力。
余渝心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余渝感受到整个身体的重量似乎都被她所分担。
此时的余渝面向水底,双耳也被池水浸没,透过泳镜,只能望见池底青绿色的瓷砖。
水面下寂静无声,五感被无限缩小,她下意识跟随着图兰的指令,逐渐收紧小腹核心。
诶?
好熟悉的感觉。
小时候,她和妈妈一起偷偷潜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海沟时,同样也被乱流经常扰动,难以前行。
那时的她是怎样游出海沟的呢?
啊,想起来了。
那时的于渝妈紧紧牵着自己,手臂就想图兰一样有力。
她教会自己如何在黑暗中依靠水流的拍打在身上的触感,识别方向,避开岩石和深海中的乱流。
但是自从来到陆地,自己是不是越来越依赖视觉和听觉了呢?
她是不是,太过于在意腿上不属于自己的鱼尾了呢?
余渝闭上双眼,任由池水轻轻围绕着自己,耳边图兰的声音越来越远,她开始逐渐遗忘脚上那双沉重,紧紧包裹着双脚的脚蹼。
海洋轻轻拥抱住自己身在他乡的女儿。
她轻轻摆动鱼尾。
*
江冉站在岸边,和同伴们一起担忧地看着水里不停尝试的小姑娘。
她是三天前认识余渝的。
江冉的父母都是高中老师,教育向来严格,高压环境下,她养成了温吞怯懦的性格,对父母的控制敢怒不敢言。
她曾以为这辈子都会一直生活在父母的控制下。
可变故发生了。
半个月前,母亲查询到了她的高考分数,发现比预期分数低了10分,极有可能无缘报考他们预期的学校和专业。
于是,噩梦开始了。
父母开始对她视而不见,无论自己怎样跪在他们面前哭泣解释,父母都回以沉默。
他们依然会对彼此说说笑笑,可是一碰上她,就立刻收敛住表情,连一个眼神都奉欠。
就好像,他们早已把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当成了空气。
江冉想,他们是否是在用自己的态度说明,这个家庭不需要像她这样不合格的女儿。
在日复一日的冷暴力下,江冉的心情从恐惧,愤怒,悲伤演变到平静。
自从高考成绩出来后,父母没再和她说过一句话,也没再给她过一分钱。
福兮祸之所依,江冉终于遇到了一点幸运的事:她报考了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
与此同时,江冉隐约意识到,父母不会再给她大学的学费了。
她按照录取通知书里的程序,给自己办理了学业贷款。
去街道办盖章时,办事处的阿姨认得江冉,看到她攥着的资料和发白的指尖,叹了口气,沉沉地盖了章。
解决了学费的忧虑,现在,她得靠自己凑足食宿费。
几天前,她在网上看到了水族馆开班授课的消息。感谢父母曾经给她报的各种兴趣培养班,她曾经接触过美人鱼潜水,有一定基础。
但是那时培训时间有限,她没有参加考核,获得证书。
看到大学所在地的青南水族馆开展培训后,她心中若有所动。
那天中午,她拎着收拾好的行李打开房门,时值暑假,父母都不上班,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听到她打开房门的声音,两人双双面无表情,不回头,也不出声,继续沉默地盯着电视屏幕,莹白的光打在他们迷糊不清的面容上,江冉好像第一次看清了父母的样貌。
她带着所有的压岁钱,拎着沉重的行李箱,站在入户门前低声开口:“爸、妈,我走了”。
无人回应。
即便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江冉此时还是忍不住眼眶一酸。
她轻轻打开门,轻轻地,离开了前半生的家。
遇到于渝那天,她一个人拎着沉重的行李箱,不慎摔倒在余渝的宿舍门口。
圆眼睛的姑娘笑意盈盈,脑后垂着一根又长又粗的麻花辫,她听到江冉的倒地声,打开房门查看。
看到自己磕伤的双腿后,她被邀请进入余渝的宿舍涂点药。
娇小的姑娘从偌大的蛇皮袋里掏出一个药瓶,神神秘秘地说这是自己的家传密药,给她涂抹在膝盖的伤口后,轻轻向伤口吹气。
“痛痛飞飞哦”
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江冉感觉自己的眼睛又酸涨了起来,一滴泪水打在地板。
然后,泪珠子越来越密。
那天啊,江冉哭得超级大声,把余渝吓得在狭窄的宿舍里团团乱转。
她一边手忙脚乱一边说“不应该呀,余渝爹的海藻神药怎么会失效呢,难道是干了吗”,余渝沾了一点药送进口里,随即被苦得嘶哈乱窜。
看着余渝被苦得尾巴冒烟的样子,江冉破涕为笑。
那天后,余渝经常给江冉送来自家的小鱼干,江冉也知道了于渝出身渔村,家里没什么钱,所以才会来水族馆培训,打算打工赚钱买房,接爸妈过来和她一起住。
真好啊,余渝能够有爱她的父母。
但是,江冉没想到余渝的确在潜水这方面……天赋欠佳。
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沉入池水,又一次次地浮出水面,却始终不得要领的样子,江冉实打实地为余渝捏了把汗。
眼看图兰教练对余渝展开了一对一教学,她沉在水中一动不动的样子,江冉,还有其他的学员们,都忍不住在这一刻屏住呼吸。
“加油啊”所有的女孩子都在心里默默为余渝鼓劲,前几天的课程相处下来,大家都很喜欢这个爱笑的小妹妹。
突然,只见于渝猛然摆动鱼尾,向前一窜,她的鱼尾好似突然活过来似的,引得她在池水中及其灵活的左右游动。
被甩了一脸水的图兰教练怒极生笑,一个鸭式入水,追着她使劲游动,都没抓住她的尾巴。
“啊啊啊啊啊啊!”
江冉这才发现,自己早就和身边几个临近的女孩子抱成一团,垫着脚尖蹦蹦跳跳,为余渝高声欢呼。
现在,泳池里尽是女孩们的欢声笑语和高声呐喊。
*
余渝是被众人的欢呼声惊醒的。
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海洋里,找回了从前游泳的自如,欢畅在泳池里极速游动。
终于,她游到池畔,探出头来。
刚一探头,她就立刻被岸上的同学们拽出水面,紧紧拥抱住一起欢呼。
精疲力竭的图兰钻出水来,看着一圈小姑娘围着余渝欢呼雀跃的模样,低声骂道:“臭丫头”,可嘴角还是没能按耐住真心的笑意。
那天下午,小姑娘们围在一起,相机高高举起。
“一、二、三,茄子——”
闪光灯亮起,这一刻的喜悦和友谊被全部定格。
全身湿漉漉的圆眼姑娘被围在正中,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有的人挽着她的手,有的人捏着她奶白的腮肉,有的人在她的头顶比耶,还有人把她粗长的发辫高高举起。
诶?怎么像是在争宠?
嗯,一定是你眼花了。
画面里的女孩们来自天南海北,可所有年轻姣好的面庞都涌动着相似的喜悦。
最终,这张照片作为毕业照,被蔚蓝海洋馆放到了第7期美人鱼培训结业的官网公众号上。
*
大洋彼岸,蔚蓝海洋馆的官网被点击开来。
屏幕上,第7期美人鱼培训的毕业照片正逐渐加载。
满室寂然里,响起一声粗重的呼吸。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暗处迅速伸出,把那张图片放大再放大。
最后,图片的中心被聚焦在一个人身上。
那是个肤白圆眼地小姑娘。
劲瘦的指尖在她的脸庞上留恋似地来回轻抚。
随后,一个反复出现的名字被用力敲击了几下。
——蔚蓝海洋馆。
*
这时候的余渝在做什么呢?
哎呀,她正站在水族馆门口的引导处,经历了几个小时太阳的暴晒呢。
只见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扬声道:“带小孩的旅客请往这边走!”
门口排队的游客们突然拥挤起来,她抬头一看,不远处的天际线雷光一闪。
一场倾盆暴雨,即将席卷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