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山(一)

    又一次撞上巨石,右臂脱髎后,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常涴呕出一滩血,彻底爬不起来了。

    前半月暴雨,将入九月,秋风凉得像在给她刮骨。青绿嫁衣泥地里滚了几遭,单看其色彩难辨的程度,已足够触目惊心。

    她耳畔嗡嗡,仍能听见裂石声响。

    巨兽甩尾搅弄极渊下的滔浪,所触之岸轰然坍倒。

    即便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也还不现身吗?

    距她踏入这处禁地,至少有半个时辰。

    传言道涿山封凶,山神赤龙坐镇,才保方圆近千里的安宁。如今倒任由凶煞蹬鼻子上脸,可见乡野编撰的异闻,根本经不起考究……

    也许是想做最后的挣扎,常涴吐了血沫,笑声久久徘徊在上空。

    非生即死的一场豪赌,她真不想就此咽气。

    两年前,常涴十三岁,西行避难。

    父亲原是崶帝麾下一名占士,很懂些术法丹道,因私窥天机叫帝主处死了。似是早有预想过这样的结局,他为免身患心症的孤女被追责,提前安排了人护送她远走。

    可世道之下焉有善类,两个随侍强索常涴未果,反被扒光了丢在山道。

    从那以后,常涴打定主意孤身上路。

    沿途四处访医问药,可惜未能诊出个所以然,倒把医书背得差不多了。

    之所以坦然至此,一因她是半妖之体,凡间圣手如雾里看花,皆道怪病无方。

    二因出事那晚,她喝了半碗掺醉仙桃的鸡汤,醒时已出华京几十里,纵万般不愿,也只能顺势而为。

    今年是她转世的第十五年,若投的是普通精怪,勤勉修炼,未尝不能迂回正轨。可魂附一株将死的莲花……

    心症发作、泣血而死的结局可以想见,浪费一世机缘,竟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常涴不甘心,她连混沌的影子都没见到。

    都道涿山神所向披靡,遍寻六界无敌手,若非上古一战同仙庭签订约契,如何能偏安于极西北的荒郊。她倒很想知道,这位上神是否残存一丝求败于天地的妄念……

    引出他,便有答案了。若能借他之力收回混沌残魂,就再好不过了。

    这是她闯涿山禁地的因由,为今之计,能多拖一会是一会。

    “我一介半妖,竟真能接下三招……”

    畅笑后的胸腔透不进气,常涴一字一字往外挤:“你宣称自己是洪荒时期的旧神,我看不过如此。”

    水链以奇快的速度袭来,将她捆缚住,悬在半空。

    她痛得麻木了,又或许是冷得漫无知觉,望向巨兽的眼神空洞,眉梢微挑,倒透出淡淡的不屑。只左眼下一粒小痣,红得刺人。

    那巨兽的真身怪诡,眉目陷落,点缀在通天鼻两侧,双眸却皎若黠星。真正骇人之处在于,这样的脑袋有九个。

    当那九个脑袋一齐朝常涴靠近时,酥麻自她足底而起,顷刻间冲至天灵盖。

    女音低哑沉闷,说出的话却叫人闻风丧胆。

    “若不是看你算个妙人,吾没兴致陪你玩这么久。

    不如,你先说说何故来哉。吾难得善心泛滥,指不准哪日便替你圆憾,你也死得其所、少含些恨。”

    曾载于山经的上古巨兽龙侄,虽不在六凶之列,恶名却远比六凶昭彰。

    今夜女煞神大发慈悲,应约入半妖之局,声称她能接下三招,就许她个愿望。

    常涴不觉得九头兽有本事通心会意,编起胡话是信手拈来。

    “你瞧见了,我是被乡里人选出来的‘祭品’,他们说,我身患大疾,本就是半只脚踏入阎王殿的人,来了逃不了一死,不来亦是要等死。

    我不介意死在你手上,只如今我承下三招,你总不能赖账罢。

    我料那山神不敢插手你的私事,否则如何不敢现身?当年若非他捷足先登,涿山哪能有他一席之地?你雌伏于此,难道心甘么?

    你想破笼而出,我愿倾尽全力襄助,换一条生路……”

    涿山四十里外的乡庄,每五十年就送一「新娘」上山,接替侍奉山神之责,此言不虚。

    至于涿山之争,常涴曾听过旧神封迁,当年这无界枷锁是清微天的道君亲自降下,知之者寥寥,有能力解开者更是屈指可数。

    她敢诌出这无稽之谈,就不知九头兽敢不敢信了……

    一番圆滑的马屁似是拍到巨兽心坎上,哄得她喜笑颜开。然则,九头兽好歹活了数万年,并非没脑子的杂碎。

    “你有恶疾、灵力低微,却能接下吾三招而未殒命……

    你可知你的元神很奇特?甜香如蜜糖,让人忍不住馋涎,又寒凉如砒霜,令染指者踌躇观望。吾能嗅到故人的气息,这不是你的真实样貌。

    小莲花,你让吾越来越好奇了,你说,吾该不该给你这个机会一试呢?”

    水链又一紧,她眉心处有绿光泄散。

    常涴用尽力气低喝:“你杀我,如捏死蚂蚁般轻而易举,试上一试又何妨?”

    九头兽啧啧叹道:“可吾玩够了,你如此苦心戏弄于吾,叫吾好没颜面。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吾想,你是来找那位大人的,你有求于他,对不对?

    连日暴雨,山中雾气沉厚,磁石符咒皆无用武之地,你上不得山,才出此下策与吾斡旋,试图引他过来。但你算错了,漫漫长夜,他来不了的。

    你口口声声要助吾脱困,内心深处却指望他来搭救你,带你上山……”

    ……得,果然没信。

    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这回真让她说对了。

    剧痛之下,常涴无力再言语,意识恍惚,记忆回到十数年前。

    玄衣纁裳的仙君将她踹下辟灵台转世,也是这般锥心的疼。哪怕上仙,下去一趟亦要伤筋动骨。

    他何其险毒的心肠。

    千钧一发之际,天边曙日的光线破云而出,刺得常涴不禁歪头。

    横空飞来一把剑,斩断了水链。

    刃带秋霜,削出猎猎风响。凄厉的一声嘶嚎后,震耳欲聋的涛声止了,土崩瓦解的滚石止了,连九头兽磅礴的呼吸也止了。

    “囚徒拘于牢,便该安分守己。”

    声音如寒潭碎雪,不恶而严,悠悠回荡在极渊之上。

    赭红血色喷溅于石砾,让曦日镀了层金光,一颗黧黑的鼍头骨碌碌滚过,瞪大的双目缓缓淌出一行浑浊的血泪。

    总算来了……

    常涴劫后余生,两眼一抹黑,却松了口气,心道她还是赌对了。

    没有水链的束缚,她像一片长到岁数的苍叶,浑然不觉坠落。她突然有些想念老家北元墟和师父。

    师父彭侯是棵劲松,也是她过去唯一的倚仗。

    那时,老苍松说话玄乎,将枯得蜷成一团、近乎透明的叶脉指给她看:“乖徒儿,每片叶子都有它要走的经脉,至于走完之后,就会有人这样接住它。”

    此时,常涴恍若被师父接住的落叶,她陷进一个灼热的怀抱,宽大的手掌贴上她额头,按下了她眉心处泄散的灵元。

    她打小在风雪无休的北元墟修炼化形,从未接触过如此炙热的精气,难免食髓知味了些,于是往那掌心又蹭了蹭。

    但在舒坦得发颤的同时,她后知后觉了一件事。

    这个点,真的该出太阳了吗?

    覆于额眼的手腕挪开,常涴定神一看,那玄貅面具映入眼帘,面具下的侧脸若白玉温润,平直唇线却添一分疏离,垂视时,双瞳更是如死水般渊静。

    “多谢……”

    她道谢之语尚未说完,就觉托着后背的臂膀一松,热源逐渐离她远去。

    那一刻,她浑身的血都僵了。

    挡住天光的身形停在原地,常涴不出意外地摔落在地,皱着眉蜷成一团,阖眼暗骂他是个混账,表面上积石如玉、仪表堂堂,行事竟似痞放之徒,半点怜悯心都没有。

    就这秉性,担一山之神的名头,受万民跪拜祈祷……

    她痛心疾首,深感上当受骗。

    正当时,元青长袍落在她跟前。

    “吾不敢现身,吾捷足先登……”

    那衣摆拂过她面颊,浓重的血腥味骤然袭来,她没忍住干呕了一下,用尽力气往后蠕动。绣蟒的靴履紧随其身,步步紧逼,下沉的尾调中嘲讽之意不掩。

    “吾哪能有一席之地?”

    尺蠖之屈以求信,忍字当头,讨饶什么的都是小事。

    常涴硬着头皮道:“情急之言,望大人海涵,不要与小女子计较。”

    他蹲下身,骨节分明的食指挑起她下颌,看到这张脸,他明显愣了一霎。“知道上山的‘祭品’要做些什么吗?”

    常涴脑子一片空白,故作失神地摇摇头。

    玉面郎嗤笑一声,指尖摩挲她的唇角,擦掉鲜艳的血痕:“以身作药,助吾功力进益。”

    阴谋,这绝对是阴谋!

    她蓦地睁大眼,一滴热泪就这样滑落,沾湿了他指腹。

    “怎、怎么个以身作药法……”

    那手迅速收了回去。

    常涴没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有惊诧、有厌恶,还有不可言明的疑惑。只见他的脸越靠越近,近到那面具抵着她鬓颊,凉得她不自觉发起颤。

    而后,比秋露更为寒彻的话,才如恶魔低语般钻进她耳廓。

    “自然是看你的诚意了。”

    常涴退无可退,偏首往另一侧歪去,试图躲开他呼着热气的唇齿。

    不过这样一来,重心斜走,手腕在不察间触到了个硬物。她一刹失力,惊叫着朝那头倒下去,便同腕前的颅脑——就是方才被他斩落的那颗——小眼瞪大眼。

    身畔冷不丁传来极轻的哼笑:“这就怕了?”

    阴湿黏腻的感觉缠着她,从手心蔓延至全身,腹中也烧得慌,酸气返喉,她连呼吸都不敢有声响,惊出一后背的冷汗。

    可比起死不瞑目的头颅,出声的这尊大佛显然更令人胆寒。

    莫说诚意不诚意了,她此刻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先埋好。

    忍了半晌,常涴还是咬咬牙,抻臂环住他腰身,顺便借他身上的热气驱散寒凉。

    她听着他平稳的心跳,慢慢回想他出现以来的所有细节,绞尽脑汁盘算后路。

    “我当然怕,但此身死不足惜,我听凭大人处置,若能帮到大人毫厘,也不枉活了一世。

    只是不敢欺瞒大人,我……我生来就带了心症,又是半妖之身,药石不灵,苟存于世,实在修为浅薄,恐对大人万载神通无有大用。

    若大人不嫌,我愿侍奉大人左右,衔草结环,报答大人救命之恩。”

    谁想那人竟一把将她推开,弹指间便化作赤龙盘旋在天,他并未加诸什么感情,声压却好似攫住了她的颈脉。

    “我见犹怜的模样,倒是同歌伶无甚分别,别演得太情真意切,连自己是谁都忘个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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