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期躺在软垫上任凭康复师揉圆搓扁，她拿着平板观看北美混合泳紫微星Nerida的最新比赛影像，来回拖动进度条，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半响，她得出结论——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小姑娘刚满16岁，主项为200米混合泳、200米混合泳，和虞子期正撞，师从北美名师查理·文森特，年纪轻轻，不论是体力、技术还是节奏都秒杀了包括她在内的一大批老牌混泳强将。

    不幸中的万幸，小姑娘临时有事，缺席了本次世锦赛，北美的运动员自然也参加不了亚运会，近期两场重量级比赛，两人都不会对上，让她暂时有了喘息之机。

    队内针对本次世锦赛，为运动员设定了相应的任务。虞子期的任务是在200混、4×200自由泳接力两项上拿牌。

    相对其他泳姿，我国自由泳项目培养体系相对成熟，我朝自由泳算得上人才济济，在接力项目排棒比较宽松，预赛与决赛能够替换运动员，虞子期自己在四种泳姿中也是自由泳最好，甚至早年在世锦赛拿过200自银牌，上接力毫无压力，反而是主项更为头疼。

    按她目前的状态，很难游过几位国际知名的混泳名将。

    混合泳综合蝶仰蛙自四种泳姿，一个优秀的混合泳选手要在至少两个泳姿中达到世界顶尖水平，而其余泳姿也不能落后。以虞子期和雪村凌对比，分段显示，虞子期的优势是自由泳和仰泳，蝶泳一般，蛙泳最差。雪村凌擅长蛙泳和自由泳，仰泳与蝶泳属于中等水平。

    两人相较，雪村没有明显拖后腿的泳姿，而虞子期明显被蛙泳拖累了。

    本次集训，虞子期的训练重点是提升蛙泳成绩。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混合泳需要协调四个泳姿，四种泳姿发力点和训练重点各不相同，经常会有一种泳姿提升影响另一种泳姿成绩的现象，让虞子期有拆东墙补西墙之感。

    国家队将她安排进了国内有名的蛙泳教练程震手下，跟着程组练习了几天后，程震找到了虞子期的主教练高羡，提议虞子期蛙泳技改。

    高羡犹豫了，技改不同于一般的技术优化，是对自身技术动作进行系统性调整和优化的过程，需要设计划水动作、转身、呼吸节奏等关键环节的改进，短期内可能会造成运动员成绩波动较大，也就是技改阵痛期。

    事实上，她早就想让虞子期技改了，技术的发展推动了世界泳坛的进步，AI和3D摄影技术帮助选手记录并分析自身细微动作，并与国际健将进行精确的对比，不少运动员借助高科技进行技改，完成了技术更新迭代，国际比赛拿牌成绩也跟着水涨船高，甚至有选手打破了快速泳衣时期创下的技术。帝都训练基地拥有最先进的仪器和国家顶尖的蛙泳教练，为技改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可凡事有收益就有风险，技改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选手抛下原来的肌肉记忆，不断地根据自身情况调整并适应新的动作和发力点，即便是技改成功也常常伴随着或长或短的“镇痛期”，临近大赛，进行技改太冒险了。况且，虞子期在奥运之后已经有过一次技改失败的经历了，代价是惨痛的，虞子期腰伤复发，国际比赛半决赛不入。

    “马上就是世锦和亚运，这......风险太大了。”

    程震理解高羡的顾虑，劝道：“我个人觉得，比起选手的长远发展，一两场比赛的胜负也没那么重要，况且，以目前的舆论，她就算是没能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大众也会理解的。”

    这是比较委婉的说法了，据程震的观察，虞子期如果不进行技改，拿牌无望。反正都是输，还不如趁此机会技改，以此在未来博得一线生机。

    说句不好听的，虞子期刚刚经历过一场前男友带来的网暴，舆论大翻盘，目前网友对她还比较怜爱，比赛失利大可以把锅甩给前男友的脑残粉丝，网友也会理解的。

    “这确实是绝佳的机会。”高羡不再犹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破釜沉舟，未尝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那我们这两天就把方案定一下吧，比赛将近，时不我待啊。”

    “好。”高羡咬牙点了头，“子期那边......我去给她说。”

    程震笑道，“早上我和她提了一嘴，她并不排斥。”

    高羡愣了愣，“谢谢程教练。”

    “这有什么可谢的，职责所在，再说了，小虞在我们组没少帮那群皮猴儿。我觉得我们不用过于悲观，现在不是前几年，有大数据、AI帮着分析，技改的成功率大大提升了，世锦赛以赛代练调整状态，亚运夺金也不是不可能的，你徒弟刻苦、听话、悟性又高，只要过了蛙泳这一关，前途一片光明。”

    程组总体上比较年轻，这次入选国家队的都是些新兵蛋子，虞子期的大赛经验对他们而言很有借鉴意义。

    高羡心里五味杂陈。

    乖巧听话，十八岁前的虞子期确实是这样的，可现在呢？

    上次蛙泳技改失败，二人的关系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以至于技改这个词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了二人的禁忌，虞子期恋爱后，两人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如今即便是有所回升，到底不比从前。

    如今面对虞子期，她并不能如程震一样不假思索的将“技改”二字脱口而出。

    虞子期看着仪器里的影响，认真听着程教练分析技术。

    对技改有阴影，尤其是蛙泳技改。

    这是她游泳以来遇到的第一道大坎。

    奥运一金一银让她一举成名，也让大众对她寄予厚望，但事实上，她与国际顶尖的那几位混泳选手实力相近，并没有绝对性的差距，洛奥她仅仅比第二名高了0.21s，为了在混合泳项目取得绝对的优势，洛奥结束没多久，高羡就给她定下了技改方案。

    虞子期至今记得那时的心情。

    当时，只觉得一股怨气涌上心头，心底只有一个想法——你想逼死我吗？

    她是人，不是机器，还未从备战奥运的高压中缓过来，就接着上强度，只叫她喘不过气来。

    用高羡的话来说，这叫“时刻绷紧一根弦”，可虞子期却想，自己又不是橡皮筋，怎么可能时刻绷紧呢。

    洛奥后，反而是虞子期压力最大的一段时间，广告商们蜂拥而至，她实现了财富自由，但高度的曝光让长期处于封闭式训练的她无所适从，训练时间的减少又进一步影响了她的状态，从而影响到了她和教练的关系。

    高羡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抱怨训练时长不足的问题，这让虞子期觉得委屈，商务是中体的工作人员安排的，收入中相当一部分归了队内，为什么要频频向她抱怨呢？

    另外，奥运之后，游泳运动员都有“大赛回落期”，成绩或多或少都比奥运年要差上一些，为什么她的教练要对她步步紧逼呢？

    但虞子期不敢把这些心里话说出来，自身的好胜心以及长久以来对教练的信任和绝对服从促使她沉默着执行教练的计划，哪怕是有拍摄任务，也会在第二日将训练量补上。

    她自认竭尽全力，但技改的成果却不尽人意。

    高羡的优势在于自由泳和仰泳，蛙泳相对经验不足，她着急下了一剂猛药，不仅没能得偿所愿，反而导致虞子期腰伤复发，蛙泳没能技改成功，其他泳姿也受到了影响。

    于是，最坏的结果出现了，下半年世界杯分站中，虞子期主项决赛不入，后续比赛全部退赛。

    比赛完，回程的路上，机缘巧合之下，虞子期听见汪淇、戴毅杰二人偷偷在背后议论高羡。

    汪淇惋惜地说，高羡太过急功近利，而戴毅杰则直接讥讽她一心只想往上爬，将运动员当耗材，毫无人性。

    虞子期被一记重锤砸得头昏眼花，整个人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足以击穿胸口的疼朝着五脏六腑蔓延。

    在此之前，她从未怀疑过高羡对她的心。教练对她来说不仅仅是教练，某种意义上，她在虞子期最重要的青春期替代了母亲这个角色。

    即便是技改失败，她也只想着教练是好心办坏事，但汪戴两位教练的窃窃私语给她提供了另一种思路。

    也许高羡并没有那么在乎她，她在奥运后一味地给她上强度，根本没有站在她的角度为她考虑，她只是将她当成了耗材。

    虞子期头一回控制不住的想哭。

    山崩地裂，埋藏在心底的岩浆喷涌而出，虞子期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怨气，整宿的失眠后，和高羡大吵了一架。

    她说了许许多多难听的话，高羡同样如此。

    她批判高羡唯成绩主义，将她当成了耗材，而高羡则直截了当的骂她不知好歹，拿了奥运冠军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自虞子期拜入师门以来，他们头一回吵得这样凶，正因为此，事后两人都萌生了悔意，很快就和好了。

    可那些说出口的话终究无法收回去，他们的关系终究是变质了。

    这次技改，高羡基本没怎么参与，全程拜托给了程震。

    一方面她不想勾起师徒二人那些不美好的回忆，另一方面术业有专攻，在蛙泳上她确实不如程震，索性直接放手。

    主教练的信任令程震对虞子期更加上心。

    虞子期自己也知道技改成功是战胜雪村凌的唯一方式，专心致志地去学，短短几天，对蛙泳的领悟就上了一个台阶。

    然成绩的提升具有滞后性，接下来还有的磨。

    虞子期忙着蛙泳改技，将傅青山忘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被派去参加一个游泳公益活动，在活动现场遇见了傅青山本人，才想起了二人的约定，心虚的不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