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无数个午夜梦的夜晚,他不敢去细想。

    他是李夫子,他是李秀才,他也是李长安……

    他是那个温润的书生,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

    可他不是李秀才,他是裴槐安。

    但哪怕他自己再怎么冷心冷血,也想过救赎世人。少年的志向与抱负,终是填世间之沟壑。他妄图拯救的苍生,终是化成了一把利剑狠狠刺向他。

    他为了自保杀光所有人,他的师妹也因他而重创。那些魑魅魍魉本是烂泥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坏事做尽,为天下所唾弃。可那人呢?那个他误杀的人,是有血有肉的啊!明明他差一点就能带他脱离苦海了,他差一点就得救了……

    其实所谓的魑魅魍魉曾经也是活生生的人,他蓦然发现,自己也被卷入了泥沼之中,无法自拔。

    他终是戴上名为“谦谦君子”的面具,无法脱身。

    “醒啦?”沈十七路过他身旁,挑眉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没睡好啊?刚刚在梦中你一直在小声嘟囔着,对不起……”他难得大发善心,去关心裴槐安。

    裴槐安的梦话被沈十七听到了,他有些尴尬地理了理衣袖。他并未言语,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他手中抱着一摞衣服,身上的外套倒是不见了踪影。

    他低下头看看手中攥着的外套,耳朵根蔓上一丝薄红,他大抵是有些不习惯被别人关心的感觉。“这个还给你。”他把外套塞到沈十七手中。“多谢了。”

    “哦,正好。我正好要去洗衣服呢。”沈十七冲他笑了笑,从他手中接过外套。“你若实在困了,楼上有空的房间,你挑一间当卧房住下吧。”

    “嗯。”裴槐安点了点头,二人视线纠缠在一起,随即他垂眸,敛下了复杂的情绪,眼中又是寂寥到极致的空,可偏偏面上还是一派温润如玉。

    “哪有稻草?给我点。”沈十七正欲离开,裴槐安说道。

    沈十七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要稻草干嘛?屋子虽然破,但是也是有床垫子的。”

    “不是,我是要用稻草扎纸人。”

    “嗯??哦。屋后头,自己去拿。”

    “多谢。”裴槐安转身去屋后头,抱了一大捆稻草上楼。

    沈十七看着裴槐安怀里的一大捆稻草,震惊和疑惑加杂在一起:不是说扎小纸人吗,有必要扎这么大的吗?

    “三百四十八……”一节稻草绕在裴槐安的手指上,他翻手,又绕在稻草人的脖子上。扎完一个,他放下,又取了几段稻草,继续开始下一个。

    “三百四十九……”

    “三百五十……”

    裴槐安手上的动作不停,继续扎着。

    “吃饭啦。”门外传来沈十七的声音,伴随着阵阵敲门声,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他听到。

    “哦,马上来。”裴槐安扎完第三百五十个,搁下放到一堆稻草人里,起身下楼去吃饭。

    “这稻草人你都扎了两天多了,还没扎完吗?也不用做的很精细的吧?”饭桌上沈十七说道。

    饭桌上是一些时令蔬菜,虽不见荤腥,却也让人吃得津津有味。

    “应该马上了。”裴槐安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沈十七与叶慕白同时向他投来担心的目光。叶慕白斟酌了半天用词,开口说道:“大人……还是要注意身体……多休息啊……”

    裴槐安有些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两天多没合眼他们怎么就担心成这样子?

    “呃……你筷子拿反了……”沈十七盯着他欲言又止了半晌,还是决定开口。

    裴槐安的目光移向手中的筷子,的确拿反了。他调换手中的筷子,为了掩饰尴尬心虚地咳了一声。“今天晚上我来做饭吧。一直厚着脸皮吃你们的不好……”他淡淡地开口,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我吃完了,先上楼了,你们慢慢吃。”裴槐安搁下筷子。

    等那一抹白色的人影彻底消失在了楼梯拐角,沈十七才敢偷偷凑近叶慕白耳边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最近……他有些……”

    “精神不济?”

    “嗯,并且心不在焉。”

    “你说他会不会扎小纸人扎魔怔了?”

    “会不会是被阵内的邪祟附体了?”

    “嘶……应该……不见得吧?”

    “嘶……”

    与此同时,楼上。

    “三百五十一……”

    “三百五十二……”

    “中了邪的”裴槐安白皙的手指被粗糙的稻草磨红,食指上的皮几乎要磨破了。

    “三百五十三……”

    裴槐安眉目专注又温柔,烛光跳跃在他的眼底,照亮那份坚定与决绝。

    “四百八十五……完成!”裴槐安如释重负地放下手上的稻草,望着手边堆积成小山的稻草人。他满足地伸了伸懒腰,撇了眼天色,差不多到饭点了。

    他心情极佳地下了楼,正巧看到楼下的二人,一个捧着一卷书看,一个正蹲在水池旁边择菜叶子。叶慕白听到动静,放下手中的书卷,冲他点头笑了笑。

    “我来做饭了。”

    沈十七从一盆子菜里头抬头,对他莞尔一笑,露出颊边一对整齐的小梨涡,妖艳的眉目中染了几分傍晚黄昏时的温柔。“正好,菜择好了。”

    他站起身,将一盆子菜推到他面前。

    “灶房里有什么?”

    “剩的东西不多了,只有这一盆子菜,还有几个鸡蛋,一碗半米,调料倒是还剩了不少。”

    裴槐安了解完,转身去了灶房,后面还传来沈十七的叮嘱声:“记得别把糖和盐弄错了。”

    里间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听着有些手忙脚乱。

    透过半敞着的门缝,正巧瞧见油辣子从灶台边缘跌落,幸好裴槐安眼疾手快接住了,竟是一滴红油都没撒出来。

    沈十七默默感叹了一句好身手。

    叶慕白则弱弱地问了一句:“你说……裴大人会做饭吗……”

    沈十七倒抽了口凉气:“嘶……好问题呀……”

    过了好久,锅碗瓢盆毫无章法的撞击声终于停了下来。裴槐安端着几碗蛋炒饭出来了。

    “好了,吃吧。就简单把剩下的食材炒了个饭。”

    沈十七望着面前碗里焦糊的东西,上面还淋着一层辣油,抽了抽嘴角。

    沈、叶对视了一眼,为了不扫兴,提起筷子,胆战心惊地来了一口。

    二人夹起筷子尝了一口,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很难吃吗?”

    “呃……”二人不敢说实话,“怎么是甜口的?”

    裴槐安不信,也夹起一筷子尝了尝,他温润的脸上,顿时也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却还死犟着:“甜口不好吃吗?我们那边都做甜的。”

    “呃,好吃……”叶慕白嘴角抽了抽,昧着良心安慰道,“起码做熟了……”

    “今日你们就早些休息吧。明日我对外声称突发恶疾,叶公子假装留下照料我,实则辅助我。千万不要露馅了。”裴槐安勉勉强强扒拉完碗里甜了吧唧的炒饭。

    “嗯。”沈十七边吞咽着炒饭,边含糊地点头着。炒饭的味道着实不好吃,下一次绝对不能让他做饭了。沈十七在心中暗暗发誓。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伴随着一道有些傲慢的年轻女声:“茶掌柜,你要的一筐月见草,我家夫人托我给你送来了。从此还请不要来叨扰我家夫人了。”

    月儿差花匠把花搁门口,就带着人回去了。

    沈十七翻了个白眼,不过之后也无缘在与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姑娘碰面了,他敛下了想骂人的冲动。

    “刚想到月见草这一茬,刘夫人就差人送来了,正好。”他笑了笑,脸上还粘着饭粒,站起身,去门口搬花。

    沈十七弯下腰抱住篮筐,随即又直起身。篮筐里虽然只有花,但是花根上免不了带一些尘土,还是有一些分量的。

    身后传来响动。

    沈十七以为是叶慕白要来帮他,他头也没抬,声音中带着难得的温柔,伴随着清浅的笑意:“不用了,哥哥。你年纪大了,你腰不好。这个也不重,我来就行。”

    “呃……”后面的人抽了抽嘴角。

    沈十七抱着花篮转头,才发现原来那人是裴槐安,他顿感尴尬,眼神略微闪躲:“嘶……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无妨。”裴槐安轻咳了一声。

    “打开篮子先看看。”沈十七和裴槐安皆是蹲在地上。裴槐安伸出纤长的手指,去揭开盖子。

    竹条编织的篮子打开,盖子被他拿在手中。古拙的颜色更加衬着裴槐安的手白皙透亮,按沈十七的话就是像死了好几天的颜色。

    那双稀世奇珍般的手上带着薄薄的茧子,似乎满堂的金玉都敌不过那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坚毅中略带着一些柔和。

    明明那双手已经在他面前晃悠过好多次了,但沈十七还是忍不住被那双手的动作吸引去了目光。青年随意地把玩着手中的盖子,漫不经心中带着一些风流韵味,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动作,却无端让他拨乱了心弦。

    叶慕白终于艰难地扒拉完了碗中最后一点炒饭,正巧偏头撇见二人蹲在地上翻检着篮子中的花。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顺手搬起一条长凳向他们走去。“别蹲着了,给你们搬了张凳子坐着吧。地上有灰,容易蹭脏衣服。”他的声音依旧温润,他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偏偏有时那温柔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时而藏着一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沈十七也不客气,站起来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裴槐安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抱着花篮坐到了椅子上。

    他将花篮搁在腿上,盖子放在一边。

    “你们先忙,我去洗碗了。”叶慕白转身去收拾碗筷。

    “嗯。”沈十七头也不抬,翻捡着花朵。

    “别翻乱了,不然待会儿又要理一遍。”裴槐安轻拍了一下他的手。

    “没关系,反正待会儿还要洗一遍。”沈十七不拘小节地继续翻。

    “……”裴槐安看着原本整齐的花束渐渐被翻得杂乱,默默翻了个白眼。

    于是沈十七一边翻着,裴槐安一边理着,二人都有各自的忙活。

    “这里的花都是半开的,待会儿洗完千万不能见月光,全开就不管用了。”裴槐安拨着花束,让花束整齐地倒向一边。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沉思了半晌:“要不明天洗吧。”

    “嗯。”沈十七正往篮子外扔着土块。

    裴槐安再次摁住了他的手,沈十七疑惑地瞪了他一眼,正准备继续。

    “待会儿扫地麻烦。”

    “……”

    覆在他手上的那只大手微凉,沈十七的心跳稍快,他生硬地抽出了手。他一向不喜欢在无结果的事情上耗费心力。

    他垂眸,声音中莫名带着一些落寞:“以后不要动不动就拍别人手,万一遇到了喜欢的女孩子会被当成流氓的。”

    “……”裴槐安稳住了腿上半是倾斜的篮子,抿着单薄的嘴唇。

    “你不如放地上吧?”沈十七眼睁睁地看着从篮子缝渗透下来的泥水滴滴答答,弄脏了他整洁的衣袍。

    他平常一定不是自己洗衣服吧?不知道这有多难搓。沈十七默默叹了口气,只是苦了他府上的浣衣娘了。

    “我年纪大了,腰不好。”裴槐安执拗地把篮子搁在腿上。

    沈十七一下子也不明白他在怄什么气,翻了个白眼,任由着脏水濡湿了他的衣摆。

    “你平常不是自己洗衣服吧?”沈十七看着裴槐安的那块衣料,泥水渐渐在上面晕染开来。

    “是啊。当然是我自己洗衣服。”

    “啊?!”沈十七更加疑惑了,“你家家财万贯,怎么都请不起一个洗衣娘?”

    “懒得请。太麻烦了。还不如自己手洗。”

    “呃……”

    花差不多翻检干净了,裴槐安盖上盖子,站起身,把它放到避光的角落。

    他纤长的手指落在了自己的衣服上,掸了掸浮灰。“不早了,睡了。”

    沈十七仍然坐在原地,月光描摹出裴槐安长身玉立的背影,仿佛这样就可以留住时光,锁住片刻的美好与欢心。

    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却仍坐在原地,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好眠。”

    直到裴槐安的背影消失在了楼梯处,他才回过神来把椅子搬回了原地。叶慕白也早就上楼了,偌大的茶楼正厅里只有他一个,几盏昏黄的烛火模糊了他的眉眼,月光入室,照得一片空明。

    他也未曾吹熄蜡烛,在原地站了半晌,不知想了些什么,蹭了蹭脚就上楼了。

    水汽渐渐氤氲在屏风后头,沈十七裸着泡在水中,他的小半张脸埋在水里,只留一双湿润的狐狸眼,墨发黏在耳鬓边。原本妖媚张扬的脸,在此刻多了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水波随着他的动作荡起涟漪,模糊了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他的皮肤白得像是死了几天一样,有些病态得发白,皮肤下的血管若隐若现,肌肉线条分明。白皙的皮肤上带着淡淡的伤疤,哪怕已经淡化还是隐隐可见。颜色最深的心口处的疤,仿佛在诉说着那段艰难的岁月。

    沈十七从水里缓缓露出整张脸来,他站了起来,甩了甩头发上的水。长腿一迈,走出浴筒,顺手抄起一旁的毛巾,擦了擦,半干不湿的把衣服穿到身上。

    他只身着一件素白色的里衣,头发上的水还未完全干透。连眼神都是湿漉漉的,活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狐狸。

    “小狐狸”半踩着鞋子,拖着脚走到蜡烛旁,准备用蜡烛微末的温度烘干头发。听起来有些好笑,有些浪费时间,不过他时间多的是。方才擦身体的毛巾也被打湿了,为了明天早上不偏头痛,所以他只能出此下下策。

    还好这间房间里蜡烛多,不过要烘干那一头长发也是要等许久了。

    “嘶……”正烘着头发呢,沈十七忽然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转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发梢上不知何时蹿上了小火星子,头发也被烧糊了一点。他赶紧抓过旁边的湿毛巾,压在头发上。小火星被扑灭了,可是焦糊了半截的头发实在难看,沈十七干脆从抽屉拿出剪子把那焦糊的头发给剪了。还好他头发长,剪了一截也看不出。

    他觉得自己的方法特别不靠谱,简直是玩火自焚,于是便吹灭了多余的蜡烛,出门去借毛巾。

    叶慕白一向睡得早,此刻他房间里的灯已经全熄了。

    沈十七背上的头发还在滴水,有几滴滴到地板上,顷刻间便渗透进了腐朽的木头,消失无踪。

    他叹了口气走向裴槐安的房间。

    幸好裴槐安的房间还亮着灯。

    他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

    正巧看见裴槐安附身在纸上画着什么。他半绾着头发,有几缕垂落肩头,衬得轮廓分明的脸柔和了几分。他垂着眼眸,鸦黑色的睫毛在脸上投射出小块阴影,或许是刚沐浴完的缘故,他身上带着皂角香,脸上也难得多了几分粉红。

    “怎么了?”他的声音扬起,依旧是如昆仑玉碎、冰雪初融,还带着临睡前的慵懒。

    他手边堆着一摞稻草人,最上头的两个贴着白纸,写着他和叶慕白的生辰八字。

    “我的毛巾湿了,你有没有多余的毛巾?”沈十七直奔主题。

    伏案写画的男子抬起头,搁下笔,桃花眼上挑,眼中不再是寂寥到极致的空,却更加让人捉摸不透那一片漆黑中所蕴藏的事物。

    “里间床边,自己去找找。”他又低下头,换了一只羊毫笔在旁边的黄纸上用朱砂画着什么。他笔走如蛇,飞快地在纸上画下了什么,动作一气呵成,然而让人看不出他到底画的是什么东西,红红的一坨糊在纸上。

    “多谢了。”沈十七留心多看了一眼他的鬼画符,感觉很玄乎高级,却看不懂,他也就放弃辨认了。

    “那我走了,你也早点睡吧。”他手中提着毛巾,却不着急擦拭头发。再次看了一眼在座位上专心画符咒的青年。

    青年睫毛微动,在纸上投射出一片阴影。他握笔的手一顿,似是想挽留他。可不晓得是不是沈十七的错觉,只那么一瞬,那人又继续在纸上画着。墨黑色的头发如绸缎般披散在肩头,皂角香中混合着槐花味。

    他终只是说了一句:“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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