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朱坐在周德身旁，听得入迷。

    原来洪洋大叔他们进入陵墓之后，很快就遭遇到珪王的鬼魂。听起来那个小鬼还挺有道行的。不知洪泽后来究竟如何丧命……

    然而，她听着听着，渐觉不对劲儿。这陵墓中的景致与细节，竟似曾相识，仿佛在梦中见过一般？甚至于那位小鬼王爷，也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时，洪洋停了下来，不再继续讲述。

    半晌后他才又慢慢开口：

    “不料，我用发丘印砸破幻境出来之后，唯独不见小泽的踪影。带着众人将陵墓找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丝毫线索，连那小鬼王爷也一同不见了。”

    “哦？莫非洪泽大哥就此失踪了？”小朱插口问道。

    洪洋轻轻摇了摇头，答道：

    “一个多时辰之后，他们俩突的出现了。时至今日，我反复琢磨，百思不得其解，这一个多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当他们再次出现时，那小鬼便与洪泽称兄道弟，以至于纠缠不休，紧追不舍，最后宁可杀了洪泽，也不肯放他离开。”

    周德慢慢点头，道：

    “洪洋兄，这十五年，你一直纠结于此？”

    洪洋含泪点头。

    慧仁长老沉吟道：

    “周德，若洪泽已赴黄泉，我等自无需多费周章。但若是洪泽的魂魄仍受困于幽冥，老衲以为，探究十五年前的往事，对于超度洪泽，实属至关重要。”

    小朱闻言，悄悄瞥了德叔一眼，这节奏，莫不是真要开工啦？

    德叔果然将目光转向了小朱，思索片刻，沉声道：

    “既然洪洋兄忍耐了十五年，仍然放不下，何苦再自缚！凡夫取境，道人取心，解开心结，方得解脱。眼下，便要叫洪洋兄知晓当年的详情。这个也不难，只需小朱入梦探查一番。不过……”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洪洋，犹豫道：

    “若是进入已逝之人的梦中，小朱还需一件入梦引。”

    洪洋惊讶道：

    “莫远，你方才说到小朱姑娘能进入到洪泽的梦里面？我虽已知你是入梦术传人，却未曾想到此术竟有如此神通，竟能穿入已故之人的梦境！”

    周德微笑不语，慧仁长老笑道：

    “洪洋，入梦术传自陈抟老祖。陈抟号“扶摇子”、“希夷先生”，尊称为陈抟老祖、希夷祖师，人称睡仙。陈抟老祖的秘法入梦术，是沉入梦境之时，神识与魂魄悠然脱体，自成一脉，神游万境。修炼至极境界，可周行洞天福地，阅历沧海桑田，指点阴阳，改天换地。”

    洪洋闻言惊讶得嘴巴微张。

    周德轻松道：

    “嗨，祖师爷赏饭吃。小朱虽修炼尚浅，但她体质天生灵异，是入梦术的天选之人，可以有不同方法，自由入梦出境。”

    洪洋又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小朱小小年纪，便神通如此广大。当即站起身，向小朱施了一礼，道：

    “失敬，失敬，有劳小朱姑娘了。”

    小朱心里正矛盾呢，压根儿没料到洪洋有此举动，顿时一惊，粉脸瞬时羞红了，连忙起身，扶住洪洋，惊慌道：

    “洪洋大叔，万万不可，小朱受不起。小朱听德叔吩咐，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周德也欠身，拦住洪洋，笑道：

    “洪洋兄，你和孩子客气什么，当年你还抱过她呢。”

    小朱冷汗，又提这茬儿……

    周德继续道：

    “她受命于天，做事是应当的。”

    小朱偷偷撅嘴，受命于天不敢当，乖乖听您老人家调遣罢了。

    “不过，洪洋兄，要令小朱进入洪泽的梦中，并非难事，但需要一物作为入梦引。洪泽既已亡故，现下自不能直接穿行到他的梦境之中，需要一物做入梦引，引领小朱进入洪泽昔日之梦，再由彼梦回溯至十五年前的景象。”

    “什么物品可做入梦引？”洪洋问道。

    “这个物品必须是十五年前洪泽的贴身之物。不知洪洋兄可有保存？”周德道。

    洪洋闻言垂头不语，半晌方抬头，艰难道：

    “洪泽的遗骨可否？”

    小朱大吃一惊，洪泽大哥的遗骸不应在陵墓之中吗？

    周德也吃了一惊，但略一思忖，便心中了然，低声道：

    “你是说？”

    “嗯。”洪洋重重地点了点头，慢慢起身走出客厅。

    待洪洋走出房门之后，小朱轻声问道：

    “德叔，这回小朱入梦就只看看吗？还是索性把洪泽大哥的魂魄一并带回来？”

    周德正色道：

    “只需旁观，切忌妄动。你仍是神识入梦，凭借入梦引，回溯到十五年前的陵墓之中。且记，只需隐型附身，观其行，察其虑，万不可涉身其中，更不可轻率行事，以免借梦改势。之后如何，等你回来再做安排。”

    小朱失落地点了点头。这种入梦方式是小朱最不喜欢的，没有之一。说白了就是附在人家身上偷窥嘛，偷偷摸摸，束手束脚的，忒不自在。

    这时洪洋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包袱，正是前晚小朱见过的那个圆溜溜的包袱，当时还把小黑猫给吓跑了。

    洪洋把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轻轻地用手抚摸了一下，便慢慢地解开。

    “哎呀！”

    包袱打开的那一瞬，小朱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惊叫出声。

    但见一颗人头骷髅赫然置于桌上！

    小朱又定睛一看，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人头。而是一颗石头雕刻的惟妙惟肖的假人头！

    这颗石头做的假人头几可乱真。大小、形态、颜色和真的骷髅人头一模一样。只因小朱自幼天生目力过人，才可看清上面依稀布满了浅浅的石头纹理。

    小朱暗自摇头。哎呀我说洪洋大叔，您莫不是悲伤过度，头脑不大清楚了？好端端您用石头雕刻一个人头骷髅做什么？还披星戴月地背着它穿街过市，不怕掉地上砸到人吗？

    再说了，这个是假骷髅，并非遗骨，更不可能是洪泽大哥的贴身之物，用它也做不了入梦引呀？

    却听周德郑重道：

    “这个最好不过，就用它做入梦引。”

    小朱啧啧，德叔您还真不按常理出牌……

    沉默许久的慧仁长老问周德道：

    “周德，方才所言之大方师，其来历不可不察。

    周德恭敬道：

    “长老所言极是。那个珪王殿下法术低微，不足为虑。陵墓中自称珪王师傅的大方师，应是当年南越珪王府上的首席大方师裘释怀。此人术法神妙，手段高超，据传法力可以驱雷掣电、游神御气。”

    一旁的小朱哪敢再出声，此时又不禁偷偷咋舌，德叔，这回可麻烦了，这么厉害的大方师，咱怎么惹得起？还是做场法事靠谱些。

    她见天色已晚，德叔等人都神情肃穆，室内气氛越来越压抑，便插话道：

    “呵呵，各位尊长，时候不早了。长老，您是不是早饿了，我让范世刚备好了斋饭，您尝尝我们德孟轩的素菜，和您寺院做的，味道哪里的更好？”

    慧仁长老笑眯眯地看着她，说：

    “那我可得好好品尝，若是你们这里的更可口，我就让我们的厨子下山来学艺。”

    于是几人下楼去用斋饭，范世刚端上以三菇六耳、瓜果蔬茄和豆腐等制做的罗汉斋、素八宝鸡、鼎湖上素、酿扒竹笋等素菜。吃了几口，慧仁长老便赞不绝口：

    “小朱啊，难怪你要比比呢，你们德孟轩果然厨艺高超，色味俱佳。告诉你家厨师，准备收徒吧！”

    小朱听了十分开心，就好像这饭菜是她亲手做的，老和尚在夸她一样受用。

    “长老，您喜欢吃就常来吃嘛，您要是忙，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做好了，小朱给您送到庙上去，不用收徒弟，呵呵呵。”

    见她眉飞色舞，周德微笑不语。等她得意够了，才说道：

    “就你话多，快点吃，吃完了就下去准备。”

    “准备什么？”小朱撅嘴问道。

    “哎，明知故问，是不是讨打？”周德抬起头，斥道，语气却一点也不严厉。

    “非得入梦不可么？德叔，再想想其他法子呗。”小朱撒娇，

    “您自己都说了，那个裘什么坏的，活了好几百年，本事高强，咱们不一定打得过。您不是教我，不要硬碰硬，打不过就躲么？”

    好歹得争取下……

    周德慢条思理地答道：

    “你说的对，我是这样教你的。可是我也说过，有些事情明知不可为也要做，你是不是忘了？”

    小朱咬着嘴唇没答话。周德抬眼盯着她，问：

    “刚才我说过有孚惠心，勿问元吉。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小朱自然知道，流利答道：

    “这是《周易》第四十二卦益卦的九五爻辞。意思是只要怀有仁心，没有私欲，便不必问天意。”

    “对嘛。利益众生，德高鬼神惊，可与天地合其德。”周德点头道，

    “道理你都知道，就是不想入梦帮人？”

    “没有，我就想试试有没有其他法子嘛。”小朱嘟囔道。

    “好，听你的，有其他好法子，就不用去了。你说说看，有什么法子？说不出来？没关系，你吃完了下去再想想，想好了，说出来，有道理的话，就按你的来。”德叔吩咐道。

    “好嘞！”小朱欢快地答道。她快速地吃了几口豆腐和青菜，连忙下桌走了。

    她哪能想出其他法子。超度须得召唤魂魄到场，那洪泽大哥的魂魄困于陵墓，被恶鬼拘束，怎可能念念经就召之即来？单单做场法事还真搞不定。

    当晚，夜幕低垂，小朱再不做他想，按着德叔的吩咐认认真真地开始准备。

    小朱手捧石头骷髅，小心地放至桌案之上。在摇曳的灯光之下，石头骷髅泛起灰白色的微光，静静地似与小朱对视。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小朱心中不再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情感。她小心地伸手，在石头骷髅上轻轻抚了抚，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如同冬日里的清泉，石头骷髅似乎在回应着她的触摸，它那空洞的眼窝中，似乎有情感在流转，默默地与她无声对话。

    小朱打开卧房之内的顶箱立柜底部的暗格，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玛瑙宛转环。玛瑙宛转环质地细腻如阳光，颜色沉静如深潭。

    这只玛瑙转环已有千年历史，世上仅此一只，名为华胥宝环。

    环上旋转的立面处雕刻有密密麻麻的小字。从小朱记事起，这只手环就伴随着她。上面的小字，她早已倒背如流。

    客栈二楼里侧，书房之内，德叔伏在书案之前，正在画着什么。烛光之下，他手握毫笔在纸上画个不停，眼神专注而明亮。额头上已沁出细细的汗珠，他却浑然不觉，仿佛周边的世界都已消失。

    客房之内，慧仁长老正在盘膝打坐。他双目微闭，手握佛珠，口中诵经。

    另外一间客房之内，洪洋躺在床榻之上，闭着双眼却无法入眠。他已经历过无数个不眠之夜，而今晚格外漫长难捱。

    戌时已过，小朱走到桌前点燃一根乌木沉香。香气沉沉如梦，香烟袅袅似幻。烟雾缭绕升腾，在空中飘荡，慢慢形成了一只朱雀的形状。

    小朱合衣躺到床上，指尖在玛瑙环上的小字逐一抚过。

    “诸微尘，如来说非微尘，是名微尘。如来说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

    默念之中，恍惚之间，小朱化身为一只伶俐的朱雀，她一身赤红，如火焰般炽热鲜艳；凤尾挥舞，如云霞般灿烂夺目；眼神凌厉，如霹雳般锋利逼人。

    朱雀飞入宛转环逐渐扩大的圆形空隙之中，渐入渐开朗，越飞越快速。她飞过名山大川，飞过森林草木，飞过亭台宫室，展翅碧空高天，转瞬间便历尽天涯。

    朱雀飞到庾山，放慢速度。她飞向那棵大樟树，从无数碎片般幻象中疾驰而过。从一掠而过的幻象中她看到洪洋等人手持地图艰难前行，洪泽手指樟树高声叫喊，众人纷纷跳入树洞，樟树树冠轻轻摇摆，仿佛叹息……

    朱雀灵巧地飞入树洞，进入静悄悄的陵墓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