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之躯

    祁允出生在古蓝星。

    五岁生日那天,他来不及点燃蜡烛,就被突然出现的妈妈带上了一艘核动力飞船。

    家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逐渐淡去,祁允只不过从一个空荡的牢笼,住进了另一个更狭窄的牢笼,不过,在这里他可以隔三差五见到妈妈。

    他以为这就是妈妈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为此雀跃了好久。

    被反锁在小小的鸽子笼里,他不哭不闹,安静地倚着门框,听到走廊里妇女崩溃的哭喊和孩子扯着嗓子的嘶哑尖叫,头顶微弱的灯光不时熄灭,脚下的地板震颤着钝鸣,好像在演奏一曲变奏曲。

    有人一天两次从门下的缝隙里递进干粮,祁允脑海里只有登上飞船那天强作镇定的妈妈拉着他一路狂奔,撞翻的蛋糕弄脏了妈妈的衣角。

    祁允最后一次见到妈妈,是在六天后。穿过不知道多少级楼梯,拐过多少个弯,祁允停在透明的玻璃幕前,看到妈妈身上插满了管子,苍白的脸上也罩着呼吸器,旁边堆叠的仪器上跳跃着他不认识的线条和数字,莫名扎眼。

    带他来的黑衣人被一通电话叫走,妈妈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朝他招了招手。祁允进了重症监护室,轻轻握住妈妈布满细小裂口的手。

    “妈妈,你在和他们玩捉迷藏吗?”

    背着黑衣人,妈妈半敛着的眼雪亮璀璨,哪有半点病弱之感。

    “没错,”妈妈微笑着,即使气若游丝,吐字也不愿含糊,她整个人的神采都浮于双眼,俨然回光返照。“宝贝,我也要和你玩捉迷藏。我藏你找,输了也没关系。”

    “好。”祁允不假思索。

    “宝贝多久没有从房间出来了?”

    “六天。妈妈,我们真的再也见不到太阳了吗?”

    “宝贝,虽然我们失去了太阳,但我们不会就此消亡。我把我的的信仰转赠给你,不需要你信我所信,只希望我前半生微不足道的贡献,能庇佑着你的未来。”

    “没事的妈妈,没有太阳也没关系,没有信仰也没关系,我有你就够了。”祁允不太懂什么是信仰,脑子里甚至还在想着游戏什么时候开始。因为妈妈的状态看起来不错,祁允甚至觉得明天妈妈就能拔掉那些管子,在错综复杂的管道里陪他捉迷藏。

    “滴——”心电图电音突兀,毫无征兆地拉成笔直一线,鼻血滴落在母子紧紧相握着的手上,祁允没有抬手去擦,愣怔地看着苍白皮肤上的殷红痕迹,错过了与母亲对视的最后一眼。

    似乎捉迷藏这个游戏,早就开始,并且已经结束了。

    ……

    “各项指数都很正常,他没有被辐射干扰到。”

    “怎么可能?”

    消毒水味的医生和不认识的叔叔面色凝重,反复核对报告上的内容,祁允坐在冰凉的单人床上,隔着厚重的玻璃,乌溜溜的眼睛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五岁的他已经能察觉到别人的情绪,本人却依旧淡漠地捏着自己的衣摆玩,不需要玻璃幕,他自己就形成了一个隔开外界的硬壳。

    人类刚到达heaven这片土地,各星球尚未命名,祁允选择了日后的帝冥星读书,可他从幼年,童年到学生时代的种种,都注定了他无法像其他人那样融入heaven的新家。

    祁允知道母亲被全人类授予“人类之光”的称号,无论他在哪儿,别人同情与钦佩的目光都扎进他后背,他却给不了一点应有的反馈。

    祁允好像一潭无风临幸的死水,无喜无悲,死气沉闷。

    20岁成年后,他进入某个保密级别的单位,开始研究初级星舰的发动机,顺便进行祁森合金与精神力链接的观测实验。

    “祁博,我要退休了。”当同事喜气洋洋地对祁允说出这句话时,他恰好结束了手上的工作,所以抬头回了他一个目光。

    “恭喜。”祁允连说话都是古井无波的。

    “谢谢你啊,150岁从来都不是什么坏事,衰老代表着真正放松享受的日子。”同事哈哈笑着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哎对了,祁博,我们一起进的实验室,你好像还比我大两岁,你也快退休了吧?你怎么不长皱纹啊?”

    这或许同事只是随口一说,毕竟他真的很健谈。祁允好像被点到,眨了眨眼,思考了片刻。今年自己152岁了,他却还没有体会到生命力从体内不受控流失的感觉。

    祁允耸了耸肩,将其抛之脑后,拿着自己的研发方案走向改装部门。

    直到他在实验室里面呆到了200岁,星舰在他手里更迭了几代,才有同事意识到到醉心研究足不出户的古怪祁允的年岁。尽管他已成为实验室拥有最高权限的研究员,但高层们关注的并不是他对发动机做出的贡献,而是他的寿命。

    高层们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用诡秘和略加贪婪的眼神细究他的档案,祁允没有一点衰老迹象,在他的身上可以体会到冻结的时间。

    祁允不打算坐以待毙,驾驶着自己用零碎的空闲时间制作的一架星舰,在武装人员踏破他的实验室之前,离开了heaven。

    他驶向尽噩这个无人类踏足的地方,迈进被狂妄高傲人类命名的本土生物的领地。从其他人看来,尽噩荒凉贫瘠,只有饥饿蒙昧互相蚕食的原始生物,但对祁允来讲,这是他在茫茫宇宙航行几年后着陆时,透过舷窗看到的第一个景象,是锚点。

    只不过他估错了尽噩的危险程度,还未驶过外层,极暴磁场就摧毁了他花费将近两百年制作的星舰。

    被迫着陆在一颗布满嶙峋岩石的星球,祁允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没有氧气也可以存活。无论是干燥的浮尘,尖锐反光的锋利碎石片,还是昼夜上百度的温差,祁允有些讶然,自己似乎很能适应这里的气候。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不在本土生物的食谱上,所有生物都选择性地在捕食时略过他。

    祁允觉得自己像一个拾荒者,用双脚和不太情愿的免费航班探索尽噩外层,获得了一个生物学家的自封称号,纯属自娱自乐。

    在某日探秘冰洞时,他捡到了一只落单的胚胎,赶走了两只想要捡漏的画姿,祁允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为它停下脚步,守着它破壳。

    长达一周的挣扎过后,大头章鱼一样的幼崽钻开那层软膜,欢脱地扑进了他怀里,嗅闻着令异贪安心的气息。把我当做妈妈了,祁允想。

    自此以后,他不再是一个人漫步于这片荒凉土地,他有了一个叫做毛毛的朋友和家人。

    祁允有时候甚至想,就这样和毛毛一直在这里重复无聊的日子也未尝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他没找到进入中层的方法,也不急于一时。

    毛毛长势惊人,早早独立捕食猎物,承担起“家庭”重任,却又在凶恶贪婪进食之后缩小自己,依偎在祁允怀里,“咕嘟咕嘟”捏着自己的腕足玩,长满尖牙的血盆大口夹着撒娇。毛毛已经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指令,也对学习妈妈的独特语言感到新奇。

    这个年纪的异贪总是过于活泼,好奇心驱使它跨越几颗星球,追逐探索。在结束了某次长途旅行之后,毛毛欢脱地回来找妈妈,腕足卷着以前没见到的猎物。

    一股不容忽视的浓烈气息让毛毛本能地要远离,却在看到妈妈与气息源头靠的那么近,异贪炸开所有腕足,想驱赶外来的入侵者,却被妈妈制止。

    那大到足以包裹一颗星球的生物好像有着触手系生物共同的好奇心,没有吸盘的光洁漆黑触手打着圈靠近。祁允沉住气,指尖与触手相触,一股澎湃汹涌的力量灌入,瞬间涨满了四肢百骸。

    眼前白光狂闪耳鸣不断,好像一把巨剑裹挟着劈山倒海的力量灌入体内,祁允咬着牙稳住,强迫自己适应。土著诡噬者也是第一次接触到外来者,迫不及待地读取祁允的基因。

    在眼前不属于自己的杂乱记忆片段里,祁允知道,原来过往所有都是有迹可循。

    妈妈当年冒着辐射风险在飞船外收集收集合金,飞船颠簸时不小心握住了一把诡噬者的断裂肢体,并且在她死亡之前,她皮下苟延残喘的肢体通过母子交缠的手,传给了他。

    他成功与残肢融合,继承了祂的剩余寿命,这种史诗级生物的本领在本体爆炸后大打折扣,近乎消磨殆尽,却还是对他大有助益,年龄密码被更改,器官运作被同化,面前这个与他记忆相通的怪物,把他认作了半个同类。

    诡噬者以另一种形式在祁允身上延续了余下的生命。

    这似乎有些天方夜谭,这种活生生存在着的,古老强大又温柔好奇的生物是否只是他星舰坠毁前的一场无厘头幻想,用以推翻他坚定了一生的唯物主义。

    可这是真的。宇宙中真的存在无限接近神的生物,能撕裂星河和重塑宇宙,也能为渺小人类的主动接近而欣喜雀跃。

    诡噬者把他和毛毛送了出去。两个星系之间的时间是混乱无序的,毫无规律可言。祁允不记得自己在尽噩外层待了多久,heaven早已天翻地覆,流淌了六百年的光阴。

    幸好没人记得他。

    他开始重新游走这几百颗星球,在每一片建立起完整政权的土地上带着毛毛日复一日地流浪。他有幸进入黑市,了解到仿生人技术,那段时间他对这极其感兴趣,热衷于让仿生人无限接近于真实的人类。但他的日子依旧无聊难捱。

    直到有一天,祁允探测到异常波动,他赶过去,从那道不易察觉的裂缝里看到了被改装过但几乎要散架的修复舱。

    修复舱里有个孩子,活着的孩子。

    “那是你,景先生。”祁允看着景末,神色似乎有片刻怜爱追忆。“我捡到了你,也从此拥有了感情。这真的是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我前几百年蛰伏的感情甚至骗过我自己,死火山一样的我也会因为一个人爆发出如岩浆般的热情。这种东西一旦崩坏就一发不可收拾,我相信你可以理解我。见到婴儿时的你,你身上外溢的精神力让我讶然。纯粹,浑厚,强大到无需外力就能在尽噩顽强挣扎存活的精神力。”

    “是你把我送进孤儿院的?”景末张了张口,只觉得喉口发干。

    “嗯,你之前对诡噬者有执念,不是一时兴起。”祁允与景末对视,颤动的虹膜彰显着主人的狂热,“或许之前的你也不明白,但我知道,你是诡噬者送回来的,一如当初的我。你没有婴儿时期的记忆,但你的基因里早已有了烙印。”

    “我一边想要研究你的精神力,一边又不止满足于冰冷的数字文献,我更想知道,从出生起就是超3s级精神力的人,会怎样对待感情这最难预测的变数?这算是一个头脑发热的决定,但这股热情已经支撑了我二十几年,现在我依旧乐此不疲。”

    “我留无数个由我所控的仿生人在你身边,开头讲的那几个身份只是冰山一角。”祁允站直,手背在身后,“我很高兴你真的对我捏造的残缺人偶产生生平第一次强烈感情,你会把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无条件护在身后,并且把他记到了现在。”说着说着,祁允自己都有些小小的嫉妒。

    “所以呢?”景末冷冰冰地乜了他一眼。

    “你把寒露当做弟弟,我操控他的意志代表他的言行,那我就是寒露。童年的记忆最深刻,我会比你身边后来出现的任何人都重要。感情测试已经结束了,我们不要针锋相对,我们可以……”

    “够了。”景末听不下去了,胸口闷沉腮肉紧绷,“确实结束了,我和你早就没有关系了。回答我,绞架猎人也是你一手建立的吗?”

    “啊,”祁允似乎还回想了片刻,“一个微不足道的游戏罢了,我做的其中一个仿生人只是在一伙亡命徒和难民流民中教唆几句,他们就自发组织成为了一个星盗团,我的仿生人在里面充当着参谋的角色,毕竟活了这么久,还没尝试过当星盗呢。本来我放任他发展壮大,成长为heaven不容小觑的恐怖力量,却没想到这又和你产生了联系。”

    “尽管周野宁亲自教你,我对你的实力也很放心,但毕竟那时你才十六岁,你第一次的任务,我一定要给你一个完美的结局。”

    规模扩大至十几万人的星盗团横行heaven十多年,只为了让小小的景末在第一次任务时不那么挫败,祁允就把那十几万条生命祭了出去。尽管他们罪有应得,但祁允对生命的漠视,更令人心惊。

    “另外,绞架猎人大头目只是个有勇无谋被仇恨蒙蔽的莽夫蠢才,殷玄夜也只是我解闷的玩意儿,我承认他的想法有点意思,但他过于恃才傲物,最后落了个众叛亲离死无全尸的下场,那可和我没有关系。”

    景末动不了身子,只能被迫看着祁允,听他说:“当我们在各自的领域达到登峰造极的状态,便会对身边的一切产生厌倦,毫无波动的灵魂最容易被击溃的,简而言之,我们会疯的。你我都在摸索出路,你选择像一个愚蠢的普通人一样接受爱情这种毫无用处的垃圾,这是我观察你28年最让我失望的一点。”

    他长叹一口气,“我选择改变这个星际,走和我妈妈相反的路。”

    “那你也太自私了,你活着没意思可以去死,别祸害其他人。祁森女士希望你能找到自我,她祝你平安幸福,以自己的生命交换人类存活的筹码,而你却与她背道而驰。”景末觉得这人简直脑子有病。

    “我终究不是妈妈。”祁允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平淡地陈述事实。

    “景先生,如果换个人敢这么对我说话,我保证在他开口就让他后悔,但对你我真的狠不下心。我们自己的情感究竟怎么定义我尚且不知,但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独属于我们。现在,我邀请你和我一起见证——”

    祁允捏着景末的下巴,迫使他看向天花板,天花板忽然变得透明,上方的建筑也缓缓向两边退开。

    黯淡的夜空下,那个被撕裂的边缘翻卷巨大虫洞,里面有东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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