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湘一边说着，一边自掌心向焱迟的胸口探入灼热神息。
方才触碰的瞬间她便感觉不对劲，这种冰凉触感，太像那日在汤泉之时致使焱迟浑身覆霜的寒意了，她心中一紧，笑意都淡下去。
焱迟在此时一把攥住她的手，笑意微顿，沉声道：“不急，我自有计划。”
她掌心灼灼，与焱迟体内的冰凉内息两相对冲之下，浑身的热意都退了些。
“哥哥身上为何这样冷？与在汤泉那日可有不同？是否要紧？”
焱迟松开她，似是想起什么，容色缓和几分，道：“今日无事，须臾便好。”
“当真？”蘅湘不放心，伸手去探焱迟的脉。
焱迟总算没再推开她，抿了抿唇，垂眸看她，“我方才说的那些话，你不生气？”
感觉到焱迟气脉之中的寒意逐渐消退，指尖触感也开始回温，蘅湘终于放下心来，这才弯起眉眼回焱迟的话。
“为何要生气？能成为哥哥复仇的助力，阿蘅很开心，何况哥哥也没说错啊，我们自今日起，确实是亲人啊。”
说着她晃了晃指间的赤珠琉璃戒，又抬起焱迟的手，小手大手比在一起，笑意盈盈。
“看，这是我们的盟誓和见证！”
焱迟原本任由她拉扯着，却在听完她的话之后，倏地抽回手，注视着她，声音沉沉，“既如此，那便再助我一回。”
蘅湘自然是乐得如此，欣然应道：“好呀！”
说话间，焱迟掌心已聚起一团金光，金光须臾便凝出一物。
蘅湘一眼就认出，此物正是那日在角宸之乱战场遗迹所见的渡魂玉简。
“这是要做什么？”
焱迟道：“数日之前，我为角宸之乱战死的将士渡魂那日，你同我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我说过的话无论何时都做数，只不知哥哥现下指的是哪一句？”蘅湘问得极认真。
“成婚之后，解救魂魄，带上你。”
焱迟漫不经心地丢出几句简短的话。
蘅湘连忙道：“哥哥同意了？”
焱迟道：“嗯，那日渡魂并未完全成功，还需再去秘境里走一遭，找一样东西。”
蘅湘好奇道：“什么东西？”
焱迟语声淡淡，“能彻底了结千年前那桩糟心事的东西。”
蘅湘听得迷糊，眨巴着眼睛望着焱迟。
焱迟却没有要多说的意思，只朝玉简抬了抬下巴，“伸手。”
那日无意中触碰玉简之后所历之事历历在目，但蘅湘无丝毫犹豫，乖乖将手伸过去。
焱迟在同一刻攥住她的手腕。
下一秒，玉简之中倏地腾起熟悉的如龙金光，金光所过之处，瞬间将蘅湘眼前除焱迟以外的所有事物击得粉碎。
*
眼前再不是金碧辉煌的琼屋殿宇。
锦绣纱帐消散如烟，明珠殊玉再无踪影，烟尘散尽之后，唯余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芜旷野。
天际黑云滚滚，耳畔骤起风雷之声，渺远苍凉的战鼓，亦在此刻沉沉响起。
随之而现的，是从荒芜草木之下走出来的万千将士。
眼前场景，与数日前于玉简秘境所见，别无二致。
蘅湘心中大震，连忙扭头去看身侧之人的脸。
幸好，有脸，是焱迟。
焱迟已将指尖划出几点血色，汇于青色灵气之中，掌心微微一翻，一股强大气劲瞬间横扫而出，厮杀混战的千军万马尚不及反应，顷刻间便化为齑粉。
但这并不是最后的景象。
焱迟一击之后，攥着她的手腕，一路前行。
眼前颓败晦暗的无尽荒野，便在两人行走间，如墨色洇开的山水画一般，重新渲染出一副色彩浓郁生机勃勃的新画卷。
荒原旷野上平地拔起层层叠叠的苍翠山峰，山间白鹤皋鸣，飞瀑垂挂。
山下有青溪，青溪蜿蜒而下，缓缓流向草木葱茏的山谷。
山谷里雾色浅淡，花树连绵，隐约可见一座朱瓦白墙的庄园。
庄园之上炊烟袅袅，隐隐传来鼎沸人声。
蘅湘人还未至，便已从柔婉的清风里，嗅到阵阵草木花香，气息潮湿缠绵，仿若刚历过一场淅沥春雨。
基于之前进入秘境胡乱开口被攻击的经验，蘅湘此次乖觉不少。
虽已被眼前景象震惊得频频拉拽焱迟的衣袖，但始终谨慎地绷紧嘴唇，竭力不令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你在做什么？”
焱迟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是惯常的慵懒气度。
蘅湘却惊得脚步都顿了半步，仰头望向焱迟，焱迟目光落在被她攥得褶皱的衣袖间。
她盯着焱迟看了几息，确认是本尊在同她说话之后，才松了松紧扣的手指，慢吞吞开口道：“我、我没做什么啊？”
说罢向四处一望，凑到焱迟耳边，低声补一句。
“这是什么地方？可以说话吗？我之前入秘境时，刚开口便成众矢之的。”
她倒也不是怕成为众矢之的，只是担心扰乱焱迟要做的事，平添麻烦。
焱迟略略侧了侧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你以为秘境中的人，是靠声音来发现闯入者的吗？”
“不然呢？”蘅湘问。
焱迟脚步未停，拉着她继续前行，蘅湘觉着自己仿若一道游离的幻影，瞬息之间，便飘入山谷里的花树丛中。
直至瞧见庄园之外大青石上镌刻的慕心谷三字，焱迟才放缓身形，攥着她的手一步步地向大门走去。
*
“气息。”
叩响大门之前，焱迟终于懒懒地答了她的话。
蘅湘不解，问道：“既是靠气息识人，为何我此次闯入，却未受到攻击？”
甚至连之前令她神魂震颤的战鼓声，也在旷野场景破碎的一瞬间消散了。
她望着焱迟，眼巴巴地等个解答，忽听“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个云鬓高髻的美貌仙子款款走来。
仙子身着黄衣，细眉笑眼，开口同他们说话时，眸子里像映着九重天上铺陈万里的橙红霞光。
“原来是玄清将军。”
黄衣仙子施施然向焱迟施一礼，又向蘅湘微一欠身，道：“翎玉仙君。”
随后，又让开身形，做出“请”的手势，笑道：“二位贵客快请进，我家谷主已等候多时了。”
焱迟从容应声，抬脚便跨进门。
蘅湘虽对这个称呼莫名其妙，却也学着焱迟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回应了对方的热情，乖乖地跟在焱迟身侧。
黄衣仙子身姿娉婷，袅袅娜娜地在前引路，并不多话。
蘅湘乐得自在，一路分花拂柳，四处观望。
入眼除却生机盎然的好景致，便是身着各色衣裳，绾着各式发髻的漂亮仙子。
这些仙子或飞扬跋扈，或娇俏可人，或刁蛮任性，或娴静优雅，来往于亭台池阁之间，时动时静，像一幅幅生动的美人画卷。
美人们与蘅湘迎面相逢时，会朝她和焱迟行礼，不卑不亢地喊一句“玄清将军”、“翎玉仙君”。
她们同黄衣仙子一样，都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望过来的目光总是笑意盈盈。
蘅湘被这样的目光吸引，忍不住往她们面上瞧。
不知是不是瞧得多，花了眼，她越瞧越觉着，这些眼睛美得近乎相似。
因一直被焱迟攥着手，觑着人少时，她便顺势拱了拱焱迟的掌心，用神识递过去一句颇为惋惜的话。
“这些仙子可是有眼疾？将哥哥认成旁人也就罢了，竟将我认成男子，可惜了她们那么美的眼睛，不知还能不能治。”
焱迟似乎颇为无语地瞟了她一眼，才敛了神色，用同样的方式回道：“入谷之前，我便为你我改换了形容，你竟没察觉？”
蘅湘的嘴巴无声地张了张。
她还真没察觉。
“改了吗？可我瞧哥哥，无甚变化啊？莫非，那玄清将军与哥哥长得一模一样？”
焱迟瞟过来的眼神更不好看了，拐过桃林小径的两道弯，才冷冰冰地递话过来。
“我们有赤珠琉璃戒相系，无论彼此化成何物，看到的都是对方原本的模样。”
“当真？”蘅湘的拇指不自觉地摩挲指间的戒指，心中雀跃，“竟还能识人破幻象！可真是个好东西！”
焱迟：“此乃同心戒，只识得结了发的夫妻。大婚前应有执事同你讲过此物用途，你竟不知？”
蘅湘：“不知啊。”
焱迟：“……”
蘅湘答得颇为理直气壮，在殊兰苑那几日，她既要参悟御火之术，又要应对大婚事宜，能记得如何行结发之礼已是不易。
正要顺势抱怨几句，却对上了焱迟斜睨过来的目光，瞬间感觉攥着她的大掌，手劲儿都重了几分 。
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继续递话，打算问个明白。
前方的黄衣仙子却忽然止了步子，回头看他们，面上挂着极亲和的笑，恭敬地为他们指路。
“到了，二位贵客请。”
最后这段路，蘅湘有一搭没一搭地同焱迟递着话，目光总在焱迟身上，倒是不曾留心所过之处是何光景。
此刻打眼一瞧，再有三五步，便要踏进一片遮天蔽日的梧桐林中。
眼前枝叶苍翠，树影幽微，身后桃瓣纷飞，流水潺潺。
她同焱迟正好走过流水之上的红木拱桥，立在桥头明暗交错的分界线上。
一弯溪水分开红绿两色，仿佛一水之隔，隔开了两个世界的盎然春色。
“当心，莫分神。”
识海里忽然传来焱迟的声音。
蘅湘一个激灵，不知不觉，已随着焱迟踏上了黄衣仙子所指的玉白石阶。
而当她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失神，无意识地回头时，正好瞧见上一秒还冲她微笑的黄衣仙子无声枯败。
下一瞬，梧桐树中忽然闪出一道青色身影，将黄衣仙子摇摇欲坠的身子揽住。
青色灵气在同一时间将黄衣仙子包裹。
只一须臾，黄衣仙子便恢复了之前的活气，重新绽出明丽的笑容来。
那双盛满落霞的眸子，朝她望过来时，原本侧对着她的青色身影，亦朝她偏过了头。
因灵气波动而扬起的乌黑发丝之下，显露出的，是焱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