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次和魏子君的接触，李禁愈发觉得与他兴趣相投，两人很多问题的看法都一致。他平日里除了应付必要的官员应酬，其余闲暇时间大都和魏子君、莫三和隋大几人混在一起。今日蹴鞠、明日射猎、后日郊游，每次都能尽兴而归。

    某日又到了书院休假日，李禁原本邀请了三人一同前往郊外踏青，临行前却被袁宝拦下了。

    “殿下，今日还要去州衙，您忘了吗？”

    “今日？”李禁微微一愣，袁宝的话宛如一盆冷水，瞬间将他的兴致勃勃浇了个透心凉。他想起来了，今天他要去州衙参加例行会议。本来每月的初一、十五他都得去州衙露个脸。但这回孟刺史要去太原府述职，推迟了几日，为此孟刺史还特意下了帖子告知，他竟然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就定下了今日之约。

    无奈之下，他让元三前往他们原本约定的踏青地点送了一封口信，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并表达了对朋友们的歉意与期待下次相聚的期盼。

    “看样子，郡王今天来不来了。”送走元三后，隋大叹了一口气。

    “只剩我们三人，到时候带些野果花卉回去给郡王送去。不过，今天小魏怎么也还没来？”莫三冲着城门内张望着。

    “小魏向来准时，兴许有事耽搁了。”隋大看向魏子君平日里来的方向，那里只有几个担柴的农夫。

    正当两人百无聊赖之时，魏子君的书童小涟，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小郎君他……他今天来不了了，差小奴过来给几位郎君传……传个口信。”

    “啊，怎么回事？”莫三一阵失落，又担心魏子君出了事，便询问为何耽误赴约。

    “家中有事耽搁了，我家小郎君说改日请几位郎君吃饭赔罪。”小涟平复了一下气息，解释道。

    莫三隋大闻言，心中稍安，没想到这次踏青，人员一下子缺席过半，只剩他们，两人顿觉无趣，也就作罢各自归家了。

    另一边，李禁百无聊赖的坐在上首听泽州下属官员汇报本月县务，心中想着被他临时放鸽子的那三人，也不知道他们玩得是否开心。

    说是汇报公务，其实聊天占了一大部分，再加上他只是虚职，实权都在孟刺史手中，这个汇报对他而言只是例行公事，十分无聊。他借着喝茶将打哈欠的动作掩盖，心不在焉的看向左手侧的孟刺史。

    孟刺史是个典型的文人形象，唇上蓄八字胡，下巴飘髯，身形纤瘦，皮肤偏白。此刻正襟危坐，目光如炬地注视着每一位县官的发言，偶尔点头示意，偶尔提出疑问。李禁心中暗自感叹，孟刺史的敬业精神实在令人敬佩。他能耐心的听，然后精准的在一堆废话里提炼出要点来，这一点李禁自愧不如。

    似是看出李禁的思绪飘忽，孟刺史在听完陵川粮草汇报后，便请示稍作休息，邀请众人共赴筵席。

    筵席设在州衙的后花园，秋日的阳光透过枝头洒落下来，给整个花园增添了几分生机，金桂幽香飘逸，令人心旷神怡。李禁与孟刺史并肩而行，身后跟着一众官员，谈笑风生间步入了花园。

    “孟刺史，今日的筵席可要多谢你的安排了。”李禁微笑着说道。

    此次席上是泽州各地的特色菜肴，都不是什么名贵食材，却更能体现出孟启的用心。

    “哪里哪里，郡王客气了。今日难得齐聚，正好借此机会让各位同仁放松一下。”孟刺史谦逊地回应。

    筵席上，官员们纷纷落座，举杯畅饮，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州衙后院中的一处小阁楼内，一妙龄少女端坐在书案前，神情不耐的抄写着女诫。她容颜清俊，梳着今日京中流行的双环髻，书案上整洁有序的叠放着一沓已经抄写好的内容。

    “娘子，奴婢回来了。”小涟换上平日里穿的襦裙，梳回双髻，脚步轻快的回来复命。之前她去送口信，回来时莫三赏了她一两银子，她现在的心情极好。

    “怎么样，见到李兄他们了？”孟素君抬头，眼中满是向往。

    “奴婢去时，只见到了莫郎君和隋郎君。听闻李郎君今日也不得空，所以传完口信后，两位郎君也各自回去了。”

    闻言，孟素君松了一口气，心里既侥幸又愧疚。她没有错过期盼已久的郊游，但也因为她临时走不开，导致莫三和隋大失了兴致，没有去成。

    “李兄为何也不得空？”

    “听之前一同射猎的元三哥来传的口信，说是府中有事，具体原因奴婢也不得而知。”

    府中有事，那就是今日可能陪同安平郡王来赴宴了。孟素君微微思索，便猜到了原因。通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对李十四的印象极佳，此人不仅蹴鞠一流，在射猎上的造诣更是令人侧目，他们相处的极为愉快。而且在蹴鞠队里，他的话语权是绝对的，可见李十四十分受安平郡王的器重。那么今日州衙设宴，安平郡王会带上李十四也不足为奇。

    “小涟，你去花园里打探一下，有没有李兄的身影。”孟素君放下手中的笔，撩起刚刚写好的女诫，叠放到一起。

    “可是娘子，家主要你抄完百遍，你这么快就抄好了？”小涟看了一眼叠得如镇纸一般厚的纸，满心敬佩。

    “那是当然。”孟素君灿烂一笑，从小到大她被罚抄了不下5次，早就有经验了。

    小涟点点头，快步走出阁楼，心中暗笑：自家娘子怕是已经看上了李郎君，正迫不及待的想要见他呢！

    孟素君轻轻拍了拍桌案上的纸张，确保它们整齐无误，然后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肩膀。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和阳光洒进屋内。微风拂过，带来了一丝丝凉意和远处花园中的花香。

    “娘子。”大约两刻钟后，小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孟素君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期待：“怎么样，有李兄的消息吗？”

    小涟有些遗憾的回道：“花园被苏管家带人围起来了，奴婢在外头转了一圈，没有看到李郎君的身影。奴婢打听了一下，今日州衙设宴，安平郡王只带了一个圆胖的贴身小厮，护卫都在州衙外等候。”

    “另外苏嬷嬷来请娘子去夫人那儿用膳。”

    孟素君眉头微蹙，心中有些失落：“州衙外啊，看样子今日是见不到了。”再过半个时辰她要陪母亲礼佛，现在又要跟母亲用膳，如果还要偷偷去见李十四，时间上来不及。

    两人收拾了一下一同走出阁楼，沿着曲折的小径向主院走去。途径迎风亭，亭子位于花园西南角，临近湖水，碧绿的湖面上漂浮着几朵睡莲，偶尔有几只鲤鱼跃出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孟素君被这几条鲤鱼给吸引住了视线，和小涟倚在栏杆上，看着它们游玩嬉戏，一时间忘记了正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们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李禁被几个官员轮番敬酒，有些微醺。他借口更衣从筵席上脱身，并谢绝了苏管家的引领，只带了袁宝在身旁。

    “殿下，前面有个亭子，不如去哪里稍稍歇息，醒醒酒。”袁宝担心他真喝醉了，看到不远处的凉亭，立马提议道。

    “好。”李禁点头应允。

    只是走到亭子附近，他才看到亭中早已有人。

    “时候不早了，娘子我们快去夫人那边吧。”秋风拂过，小涟冷得一哆嗦。

    孟素君意犹未尽的转身，不经意间撞上了一道探究的视线。

    李十四？！

    她下意识的转身背对，不敢细看。

    为什么李十四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她看向小涟，她也是一副手脚无措的模样。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的心跳如鼓，大脑急速运转，想要找个说辞，万一他真的认出她就是魏子君。

    “亭中娘子可是孟刺史家眷？”袁宝站在亭外，客气询问。

    “正···正是！”小涟被孟素君推着，只好硬着头皮过去答话。

    “你家娘子是孟家千金？”李禁看着眼前的小丫头越发觉得眼熟。

    “是。李···尊驾是？”小涟一时嘴快，差点就说出了李郎君的称呼，意识到此刻的她并不是魏子君的小厮小涟，立即转了话头。

    “我家郎君乃是···”袁宝眉头一皱，这小丫头好生无礼，和他们回话时眼神飘忽。他刚要报出安平郡王的名头，就被李禁给制止了。

    “郡王！”孟启远远的就看到了临风亭的状况，心头一跳，便急冲冲的跑了过来。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下来给郡王行礼问安！”李禁的名声一向不好，他担心这样的纨绔子弟会看上自己视如珍宝的女儿，便急哄哄的呵斥着两人下来。

    他挡在两人身前，向李禁深深作揖：“让郡王见笑了，小女久在深闺，被下官宠坏了，不知礼数，还请郡王恕罪。”

    郡王！孟素君浑身一震，李十四竟然就是安平郡王本人！她不可置信的偷偷打量着面色如常的李禁。今日的他一身紫袍，头戴玉石乌纱帽，隐约有种生人勿进，让人高不可攀的气场，和往日随和的形象气质完全不同。

    “孟刺史不必如此，我与令嫒只是偶遇。”李禁微微一笑，示意孟启不必过于紧张。他看向孟素君，眼前这个娘子下意识的躲避着他的视线，但凭借着这个反应以及如此相似的容貌，他已然明了，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笑道：“孟娘子，你我虽初次见面，却似曾相识。”

    孟素君心中一惊，看到李禁嘴角的戏谑，他显然已经认出了她，却没有说破她女扮男装的事。

    听到这般浪荡的话，孟启更是吓得冷汗直流，可越是慌张他越想不到办法能够避免女儿被李禁看上。

    孟素君微微欠身，从容不迫的回道：“小女子不过一介闺阁女子，怎敢与郡王一同提起。”郡王二字格外重音。

    “娘子过谦了。”李禁哈哈一笑，目光温和，这个孟娘子不仅才能出众，更有胆略。小小年纪就敢女扮男装进书院读书，还天天和几个郎君混在一起，竟然都没有被人发现。

    “孟刺史，真是教女有方啊。听闻泽州书院有个叫魏子君的学生，是你侄儿？”李禁看向强作镇定的孟启，能进入书院，其中必有他的手笔。

    孟启闻言，心中一紧，莫不是郡王知道了什么，他小心的组织语言：“是内人的侄儿，暂时在此地学习，过段时间就回老家了。”

    “我与魏兄弟倒有几面之缘，怪不得看到令嫒有几分眼熟。”

    “郡王恕罪！”在官场沉浮十几年，孟启明白李禁已经知道女儿女扮男装上学的事，顿时胆战心惊，一撩袍子就准备下跪请罪。

    “唉，孟刺史不必担忧，此事不会被其他人知晓的。”李禁伸手制止，安慰道：“孟娘子的蹴鞠技艺精湛，之前力缆狂澜，助我蹴鞠队逆风翻盘，如此猛将，世间难求。”

    “郡王过奖了，小女顽劣，难登大雅之堂，让郡王见笑了。”他心中暗自庆幸，看来李禁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女扮男装而心生不悦。

    李禁摆了摆手，示意孟启不必过于自谦，他目光转向孟素君：“孟娘子，你能在书院中与男子一同学习，这份勇气和才学，实属难得。”

    “李兄谬赞了，小女子只是出于好奇，想见识一下书院的风采。”孟素君放下心来，语气也变得娇俏起来。

    “君儿！”孟启低声呵斥：“怎么能对郡王如此无礼？”

    “无妨无妨，孟娘子跟以往一样就好。”李禁并不介意，反而觉得这才是他熟悉的魏子君。

    两人相视一笑。

    “娘子，真没想到李十四竟然就是安平郡王，难怪有时候莫三郎和隋大郎对他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孟启以公事为由请走李禁后，小涟感慨道。

    “是啊。”孟素君看着李禁的背影有些患得患失。他是第一个对她女扮男装上书院这件事没有发表反对意见的人。哪怕是父亲，刚开始也是一脸不赞同，后来还是她百般恳求才勉强同意。而他不仅没有反对，反而认同她的才能和勇气。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郡王本人其实挺亲和的。外面都说他是个不学无术，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也不知道是谁传的谣言！”小涟惋惜道：“如果没有这层身份在，他与娘子倒是良配。”

    “小涟，你胡说些什么呢！”孟素君脸颊一热，急忙反驳：“谁让你乱点鸳鸯谱了，我与他最多不过是袍泽之谊、同窗之情。”

    “是是是，娘子与郡王是袍泽之谊、同窗之情。也没见你认识莫三郎和隋大郎时，天天念叨着这两个真同窗，反倒是认识郡王后，每日念叨着他。”小涟一语道破。

    “我只是欣赏他，谁说念叨着一个人就是对他有意思了！”孟素君纤细的手指顶得小涟哇哇直叫。

    “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乱说了！”

    小涟捂着额头到处乱窜，两人一路嬉笑打闹着往主路走去。

    秋风起兮，暗香拂面，小涟说的话，在孟素君心里悄悄扎根，慢慢发芽茁壮，直到那一日宛如大雪冰封，彻底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