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太医,陛下特意吩咐,太医往后均在此处煎药。”
说话的是大楚司礼监禀笔大太监曹满,今朝圣人李章面前的大红人。
崔龄点头从命,将药包里的药材一一取出放到随从太监面前的托盘上。
模样恭顺柔和,既没有前几个那般咄咄逼人,也没有多嘴多舌、胡言乱语。
曹满笑得慈祥,“崔太医,在此处稍候。”
说着,就领一众太监移到左侧内厅,留下几个宫女低头站在崔龄附近。
大殿落针可闻,偶尔有几声铜磬响,是圣人在玄修。
崔龄把眼睛看向地面,默然不语。
她是第四位奉旨煎药的御医,前几位被召不久便因大不敬被杖杀。
师父来时嘱咐她,让她闭紧嘴巴,不要意气用事,拿外头灾民的事跟圣体有损混为一谈。
她闭了闭眼睛,终究把那几位前辈的话语从脑海里抹掉了。
很快,曹公公就回来了。
“陛下说这些药很好,崔太医请落座。”
几个小太监低着头,将熬药需要的一应器具抬到厅上。
又几人抬了把软椅,曹公公坐在椅子上,一语不发,只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笑意。
药包里的草药都是未经处理的,想煎药还得再有一道程序。
看着眼前的药刀、杵臼等器具,她拿过草药,用最小的力度处理,力求不发出大的噪音。
原本一刻钟就能处理好的药,她紧赶慢赶也用了两倍时间。
药材处理好又要尽数归到药罐里,再入内厅呈送陛下看。
崔龄低头看着桌上的药具,有一些还散落着草药末。
这些草药是来时师父为她准备的。
在医术上从不曾见过,倒是民间流传的仙丹药方里有见。
其实也是,医师连皇帝面都不曾见过,又能开些什么方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来时方用罢早膳,先下宫里已敲了午时钟。
“崔太医,劳你受累,煎完药再去用午饭。”
曹公公仍是一脸笑意,把药罐放还到桌子上,人又退到了软椅上。
崔龄心里松了一口气,按师父的方子把药煎好,倒在一玉碗中。
曹公公唤来他的干儿子王虎,接过玉碗。
“把崔太医好生送回去吧。”
回了太医署,师父正站在门口,看样子已等了许久。
她快走几步,惊觉自己衣襟已被汗打湿。
师父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有几分颤抖。
“回来就好。”
他心里知道是那几位说的话叫皇上听见了,皇上警告他管好下面人。
今年开年,圣上移居长生殿,一意玄修,身体有疾全赖方士丹方,太医署早就名存实亡。
民间又发了水灾、疫病,那几位太医性子直爽暴躁,心里郁郁,酒后说了胡话。
崔龄见师父眉眼间尽是愁容,头发也白上许多,心里生起怒气。
其实要按她心里的意思,与其在这里侍候喜怒无常的君王,不如让他裁撤掉太医署,皇宫外面正是需要医生的时候,左右好过困在这四方天里提心吊胆。
正所谓“拘于鬼神者,不可与言至德”。
这是《黄帝内经》里的话,她相信师父比她明白。
“知你喜甜,特意给你留了糕点,也该饿了,且去吃吧。”
简辅见崔龄一脸愤然,害怕这个小徒弟再出差池,转了个话题。
崔龄腹内正是空空,听这话,喜上眉梢,怒气也转眼散没了影。
听到这里,太医署的屋檐上,几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皇帝听着侍卫回报,紧闭的双眸睁开,轻笑出声。
“简辅倒是疼他这个徒弟,朕记得,他多次上表,给朕举荐他,看来十分中意收这么个徒弟。”
皇帝生得凤目龙鼻,这样一笑中和了阴郁的气质,显出几分英气来。
曹公公将玉碗中的药汁浇给殿上绿植,又传太监布置陛下仙修的斋饭。
见主子发笑,也跟着说。
“依奴才看,这哪是照着小子疼,简直是要照着姑娘疼了。”
这玩笑把帝王逗得开怀,寻着时机,曹公公见缝插针,说了正题。
“主子,那明日可还召太医?”
“怎么不召?”
曹公公脸色有一瞬间黯然。
“还传这个崔龄,至于太医署,有简辅在,就随他去吧。”
听到这,曹公公脸上的阴霾又一扫而空了。
相比方士,曹公公还是更信太医,只要主子不裁撤太医院,往后万一有了什么,他们心里也有个主心骨,知道请谁,知道做些什么。
第二日,御旨来,宣崔龄入长生殿,照例煎药。
“陛下吩咐了,今日只煎一剂就行。”
来宣旨的是王虎。
他引着崔龄,却不是往昨日的地方去。
“公公,今日在何处煎药?”
“陛下说,药香清雅,今日就设在内厅门前。”
“放心,崔太医只安心煎药。”
许是看崔龄年纪小,他又嘱咐了一句。
“御前做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李院正应当教过你。”
很快,长生殿就到了,门前左右见王虎来,将红木大门打开。
崔龄注意到几人先是将门提起,然后才缓缓向内推,这样虽大门重有万钧,也是无声而开。
王虎向里面禀报了一声,而后出来将崔龄领入内。
入了内厅,停在另一漆红金丝木四开门前,门上刻有浮雕,是王母西狩图,人像兽像,栩栩如生。
“主子,崔太医领到了。”
“微臣崔龄,请皇上圣安。”
朱门禁闭,一声铜磬传出,随即大门也从内里打开。
曹公公出来了,今日笑得比昨日真切。
“崔太医,这是药包。”
崔龄点点头,坐到搪瓷罐前的矮凳上。
内厅里,铜磬声一下接着一下,有条不紊。
曹公公嘱咐好就回了内厅,没有关门。
依旧是落针可闻的大殿,崔龄不想多留,生好温火,将药材次第放了进去。
她煎药时喜欢唱诗经,每次得了闲空也要哼几句,眼下不能发声,她就在心里起了个调子。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忽然,天子执杵敲磬的声音不见了,只听一阵物品从蒲团上咕噜噜滚下的声音,内厅的侍卫见状皆以头触地,不敢言语,崔龄也跟着跪下。
【发生什么了?】
曹公公将地上的磬杵捧在手中,呈给皇帝。
李章不接,幽幽开口问曹满。
“你可听到?”
曹满不明所以。
“主子?”
他眯了眯眼睛,拿了磬杵从座椅上起身,移步下榻。
皇帝穿着鎏金龙纹白色道袍,头戴花冠,乌发披散,体态修长轻盈,乍一看确有几分谪仙意味。
“可是你?”
李章紧接着追问曹公公身后跪着的一应太监侍卫,被问的奴才身子抖得像筛子。
“奴才愚笨,不知陛下何意。”
【听到什么?是他磬杵滚落的声吗?】
【呀!我煎的药!】
崔龄离得近,一阵白醋的味道从罐里缓缓溢出,此时味道很浅,若是再耽搁下去,这剂药便坏了。
李章的眼神便在此时直直穿过昏暗空寂的内厅,摄住厅门外伏在地上的瘦小身影。
外间日头已高,金光刺破窗子,把这身影笼在亮光里。
他见奴才们脸上只有惧意,不似能听见他心里这道声音,唇角略微勾起。
若是有旁人能听到,他会杀了这太医。
可若只他一人能听,想是上天赐下的祥瑞,贺他玄修有成。
李章展了展道袍,神情愉悦,朝着崔龄走去。
【是来问我吗,问的话我就跟着说微臣愚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