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甘泉杀死徐国亮的傍晚下着大雨。
在空无一人的泽昌大街上,瓢泼大雨犹如猛兽咆哮。
他拿出刀,对着摇晃的徐国亮的后颈笔直地刺过去。
徐国亮就那么挣扎几下,在死亡的恐惧中沉睡了。
鲁甘泉抱着徐国亮的地尸体,缓缓地拖行着,这是他从未料想到的顺利。
他把向下滴着血的刀尖丢进巷子里爆裂的水管,清洗干净,看着那些污水从坑坑洼洼的地表流进下水道里。
鲁甘泉觉得世界上已经分成两个地方,一个是地上,无数鲜活的灵魂正在地上游荡。
一个是下水道,鲜活的灵魂顺着血液缓缓地流淌下去,在这个无人注意的逼仄角落里,腐烂的臭鱼烂虾都顺着这里,漂泊到远方去。
他抱着徐国亮的尸体,向着泽昌巷里走去。这种与世界彻底隔绝的小巷里从来不装监控,而鲁甘泉就这样钻了空子,仿佛他们都与世隔绝了,徐国亮会从这个世界中彻底地消失。
鲁甘泉在慌乱时从来不会想到的现实,已经悄悄地从他脚下的下水井中爬了出来——徐国亮,他真的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人吗?孤僻到他悄无声息地消失,都不会被人发现吗?
鲁甘泉拖着徐国华的尸体来到巷中河前,巷中河是很早就有的一条河坝,环绕着整个泽昌内侧。
夏天到来时会有女人端着盆子坐在河边,找一个清澈的浅水地界,打湿她们带来的脏衣。
她们带着散装的一点洗衣粉,目的是节省更多的水费。
洁白的泡沫刚一冒头就会被河水冲垮,或者是被水草裹去了,或者是被路过的鱼群吸进鳃里。
当鲁甘泉注意到那涓涓的河水中向上冒着洗衣粉一般的泡沫时,他突然惶恐的意识到徐国亮还没死透。
他转身从河边的花坛上抱起一块庞大的石头,向着那冒泡的地方砸去。
他望着向上、富有生命力的水泡,知道是徐国亮的生命力过于顽强。
他冷静下来,嗤笑一声,他发丝中流淌的雨水滴进那个位置上,炸开醒目的水花。
鲁甘泉就一直盯着它,等徐国亮的黑影完全沉入水中,再也看不到了,徐国亮就这么咽下气。
当我复述完这一切后,男警记录的笔杆还未停歇,一颤一颤地抖动着。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像扭断的两根麻线。
我知道有什么地方我出了错误,或是鲁甘泉的错误,而我在这个错误中一直被牵着鼻子走,像坠入冰冷的水中,我试图仰泳,而河水纷纷灌进我的耳朵中,蒙上我的双眼。
我知道了,我恍然大悟地从河水中站起身来,这时发现这条能把我溺死的河流变得如此浅薄。
我就淌着水流向前走着。男警在我身边说:“你的话我已经全部记录下来了,先生,虽然我们这边人手不够多,但会尽快去你家调查的,请你留下你家详细的地址。”
我接过笔,发现这是一支按动笔,我心里不着痕迹地颤抖着,试探性地摸索到笔杆最顶端的按钮,按动下去,黑色的笔油顺滑地洒在纸上,我悬着的心和绷直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
当我终于意识到不会再有那样疯狂的笑声时,我鼻尖一酸,手中的笔写下的字迹隽秀又可爱,它们小声地对我说:“没事了。”
直到我走出警局时,我依旧在小声地念叨着:“没事了。”
没事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日子才能真真正正地做到“没事了”,而这种混沌的生活还需要过多久。
当我回到出租屋楼下时,我照旧向上观望着,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我不知道当我在默默注视着我的窗前时,我都会想到什么,我仅仅只是在放空。
直到我的倦意从脚尖冲向头顶,我的目光还仍然注视着,我的出租屋就像一把厚重的枷锁,它躺在那里,甚至不用扭动它那庞大的身体,我就会乖乖地走进去,自动把我纤细的四肢绑上去。
这栋楼房面朝大街,它身上镶嵌着无数的窗口,在夜里有车辆行驶时,大灯照在黑暗中那无数双眼睛中,它的眼睛就会变得明亮。
无数被反射的灯火在那干裂的墙皮间摇曳着。
大灯照进我的出租屋,光线刺在我的脸庞上,这时我的呼吸正从鼻腔里泄出来,黏腻而仓促,这是一种不符我年龄的仓促。
鲁甘泉把我的脸从他的山根下扬起来,我明显察觉出刺骨的凉风打在我的脸颊上,他在我喉间洒下一点无耻的影子,在我偏头干呕时掐住我的脸颊。
他温热的指尖搅进我的口腔,咸涩的滋味让我一阵头晕目眩。
我双手把住他的手腕,这时车灯已经移去了,我怒瞪着鲁甘泉,而他什么都看不见,我的头脑有些轻飘飘,抓他的力度苍白无力。
鲁甘泉把他的指尖从我的嘴里挪出来,轻轻拍开我的手指,他坐在床沿,而我正跪坐在他身前。
“你好烫。”他说,“像淋雨之后一样。”
他说完,额头就抵过来,贴在我的额头上,我喷洒着炙热的呼吸,甚至脸上还残留着一点浑白荒诞的夜色,他照单全收下。
“是吗?你有没有体温计?我量一下。”我想推开他,他身上那种隐形的恶臭味我拼命地远离,生怕被沾到一丝痕迹。
鲁甘泉轻车熟路地从我的抽屉里找到体温计,不用他扶搀扶,我就主动地蜷缩进床上的角落里。
他解开我校服衬衫上的纽扣,从学校出来时,这身校服已经成了我的睡衣。
冰凉的细管探进我的腋下,我小心翼翼地夹着,生怕它被我压断。
迷迷糊糊时一双手伸到我的口袋里,鲁甘泉不冷不淡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我手机没电了,你的在哪?我看看这会几点了。”
“十一点吧。”
我把我的手机从枕头下拿出来。
鲁甘泉摁开它,狭小的屋里很快被幽蓝的光填满。
结果五分钟不到我就睡着了。迷迷糊糊我听见他又说:“真烧了啊,我下楼去给你买退烧药。”
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楼下药店的门面,我想提醒鲁甘泉,楼下药店看着干净,门帘后的老板却有着一颗黑色的心,楼后的卫生院才比较划算。
但我从床上挣扎一会儿,四肢麻木,张开嘴一句话也说不明白,这时鲁甘泉已经推门走出去了,我听到他沉闷的脚步融进空旷的走廊里,滴滴答答的响成没关紧的水龙头。
我一想到水费那么贵,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力量,从床上趴下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水龙头面前。
当时我浑浑噩噩的脑袋依旧没能反应过来,他一个无家可归的高中生、鲁莽的杀人犯,在我家寄生快一个月之后,身无分文的他到底是如何在黑心老板那买下退烧药的。
好饿。
我被烧得脑中像一团马蜂在嗡鸣,从昨夜十二点多就开始嗡嗡作响。
鲁甘泉把退烧药塞进我嘴里,因为他在我家里找不到一个像样的热水壶,就打开了一瓶堆在角落里的矿泉水。
鲁甘泉就睡在我旁边,他沉重的眼皮迟迟不抬起来,睫毛轻轻颤抖着。
他的呼吸带动着他的身躯起起伏伏,像我在以前看到过的芦苇草,进城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它们,于是当它们重新出现在鲁甘泉身上时我竟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起来。”
我把鲁甘泉推醒。鲁甘泉的呼吸因为被惊醒而急促起来,那些让我熟悉的芦苇草也随着他急促的一阵风被刮跑了。
“帮我做个饭吧,求求你啦。”我赶在他发怒前说道。
鲁甘泉转过身来,我刚好能把头发蹭到他的下颚上,我就这么钻进去,刻意地讨好着。
他迟缓地推开我的额头:“你还没搞清自己的处境吗?”
“还好吧,这么多天下来我挺喜欢你的。”
“我不信。”
“徐国亮真的是你杀的吗?”
鲁甘泉一震。
“你在赌他不是我杀的?”他问。
“他死的前一天还给了我八百块钱,真可惜,我以为我的房租不用愁了。”我轻飘飘地避开他的问题,“他那个人,还挺有意思的,我听说在学校的时候他在和很多女同学谈恋爱。”
“学校?他是你学校里的老师吗?”
“嗯,我的班主任,教语文的。”
“在那之前他是我的班主任。”
“是吗?怪不得会被调过来。”
“他一直很恶心。”
我从床上站起来,直直地迈过鲁甘泉的身体,在这一刻我感觉我前所未有的高大,鲁甘泉静卧在我的脚旁,一动不动。
“干嘛?”
“你什么时候走?”
“哦,我没想好。”
我恐吓他:“你不怕我偷偷报警吗?”
“什么意思?你威胁我?”鲁甘泉抓住我的脚踝,在他的手掌之下我重心不稳,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凭什么不走?你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还不给我钱。”
鲁甘泉猥琐地在我颈窝上呼出一口气:“我真的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