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到鄠县小住半月,可看孟舸恨不能把整个公主府搬走的阵仗,不知道的大概还以为姜待宴再也不会回来了。
繁露红了眼眶问:“公主府刚清净些,公主这就要抛下我们,隐居去了吗?”
“笨蛋!”阿云提溜起繁露的衣领,怒气冲冲道:“公主就是把你丢到山上喂狼,也不会抛下公主府不管的!”
两者并没有可比性,她只是借着这个时机,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而已。
孟舸为繁露愤愤不平:“你这么说就太过分了,我要让宴宴把你赶出去!”
身为驸马的孟小船第一次遵守规矩,便是公主府的人事差遣完全由公主决策,非他一个驸马能够调动。
“够了,”姜待宴将手搭在了孟舸肩上,阻拦他进一步的话,“时候也不早了。”
孟舸顺势牵上她的手,把她扶上马车,再一脸凶相地冲阿云哑声道:“阿云,你给我等着。”
眼睛仿佛在说:我迟早抓住你的把柄!
姜待宴刚想起还有事要嘱咐,转身时便见到孟舸这副样子,轻笑道:“没想到驸马竟生了两副面孔,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她按着孟舸的脑袋,就像押犯人一样把他按进了马车里,而后朝阿云嘱咐道:“杜素丰新任公主府长史,或有不足,还要你们在旁多加协助。”
前不久,公主府上下整顿,从门前的守卫,到后厨的厨娘,来路不正、身份不明的,尽数被赶出府去,一番清肃下来,秩序亟待重建。
这个时候,杜素丰自荐做了公主府的长史,临危受命,接手下整个烂摊子。
是个有勇气、有魄力的男子。
阿云耷拉个脸,一脸嫌弃地“嗯哼”几声,大概就算是答应了。
自从上次和杜素丰从润州买粮回来,阿云就对杜素丰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能有敷衍的应诺,已经是大发慈悲。
繁露哭着保证道:“只要公主能回来,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协助杜长史的!”
尽管她这副模样,一点也不像能帮得上忙的样子,姜待宴还是报以了感谢:“谢谢你,繁露。”
转眼去看阿云,还是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这位看起来是无法说动了。
鄠县距长安,不过一天的路程。
这一路都顺风顺水,没甚坎坷,临了到鄠县落脚的别院,反倒出了事。
被孟舸塞得满满当当,跟在马车后托送的大箱子,突然发出叮叮哐哐的响动。
护送行李的小厮眼神飘忽,吹着口哨不言语,悄悄摸摸打开了箱子的锁扣。
“盈盈活过来了!”
箱子的锁扣一打开,里面窜出来个穿着橙红团窠纹褙子,下着雀蓝色十二破裙的少女。
少女叉着腰,神气十足道:“盈盈在里面憋了好久了,这下可算出来了!”
说罢招了招手。
小厮收到讯息,连忙逃了。
好嘛好嘛,好不容易通过了公主府的大清扫,没躲过外人的买通,好一副嘴脸!
但这也不怪他,毕竟面前的少女来历不小,是三帝之师,前太傅罗汾的外孙女,就算是横着走,也没人敢拿异样的眼光看她。
罗盈盈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跳脱地走到姜待宴和孟舸之间,嚎叫一般问道:“公主姐姐,小船哥哥,你们能不能在别院给盈盈也安排一间厢房?盈盈今晚没地方去,就要露宿街头了!”
完全就不是商量的语气,而且也太跳脱,一点儿不像是走投无路了。
孟舸大惊失色,绕着被搬空的箱子,羞红张脸,慌张地低声问:“盈盈,这里面的东西呢?”
罗盈盈没看懂他的局促,高兴地展开双臂,大声回应:“箱子里那些不堪入目的书册,还有不成体统的衣服,都被盈盈扔掉了!”
孟舸面如菜色,忙捂着姜待宴的耳朵,发出心理暗示:“宴宴,你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能听到什么?”
姜待宴扒开孟小船的手,直接略过让他感到尴尬的问题,问罗盈盈:“前些日子,朝廷派小三司审理鄠县县令被害一案,盈盈娘子,你来鄠县,是不是因为萧御史在这里?”
御史台监察御史萧勉,是罗汾的得意弟子,也是面前这位盈盈娘子的夫君。
孟舸也附和说:“你要是找萧勉,直接去县衙或者驿站找他就好了,不要跟着我们了!”
现下天色已晚,让一个心智要宛若孩童的小娘子只身在外,未免绝情。
罗盈盈揪着衣角,撇着嘴一言不发。
姜待宴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盈盈娘子无处可去,今夜就同我们一起歇在别院,我让人给你收拾出间屋子。”
某人撒泼打滚支开阿云繁露,却平白无故来个罗盈盈横插一脚,自是不愿。
孟舸巧施小计,侧身插入两人之间,摆出家长的阵势,对着罗盈盈教训道:“盈盈,你是不是又惹萧勉生气了?都说了要你安分一些……”
巴拉巴拉,吵得闹耳。
罗盈盈抬起脚狠狠踩了他一脚,道:“盈盈一直都乖乖的,才没有惹萧萧生气!”
她躲到姜待宴身后,抽抽搭搭地哭:“公主姐姐,小船哥哥他冤枉盈盈!”
不管是谁,都抵挡不了这样的眼泪攻势,何况是一向护短不护亲的姜待宴。
她为哄罗盈盈,对着孟舸一顿数落:“驸马言出无状,的确做得不对。”
又一一细数孟舸话中的漏缺,句句反驳,狠狠发问,深深谴责。
这下轮到孟舸委屈,一直到晚间用膳,都不曾拿正眼瞧姜待宴。
姜待宴屈尊叩响他的房门,他在屋里爱答不理,哭哭唧唧。姜待宴等得烦了,干脆离开,他打开门看着可罗雀的门前,又追悔莫及。
问路过的侍人,侍人只道公主已经另寻客房,早早歇下。孟舸呆看着客房的方向,望穿秋水,咬着牙流着悔恨的眼泪,独守空房。
姜待宴听着侍人的学舌,一想到孟大驸马急得跺脚的模样,脸上不觉有了笑意,差遣侍人道:“给驸马送去一碗安神汤,侍候他早些睡下。”
原本睡前伴着这样有趣的故事,应该会做个好梦,可事实却不尽如人意。
她又梦到在塞北的往事。
突厥的营帐彻夜点灯,飘来欢靡的乐声,和屈辱之下,碎叶百姓痛苦的嚎叫混杂在一起,张狂地挑衅着作为人的底线。
碎叶城外尸横遍野,饿殍满地,被突厥突厥军队围困城内,饿得骨瘦如柴的将士们,个个目光如炬,只候她的一声令下。
再明显不过的送命局。
可入局是对,抑或是错,非身临其境者,不该有立场置喙。
“杀!”她下达孤注一掷的指示。
这场战,关乎碎叶百姓的性命,更关乎大魏的国威,分明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是帅将,也是傀儡。
夜黑风高,大魏将士从碎叶倾巢而动,向着城外突骑施营帐拼死进发。
刀光剑影下,他们擎起火把,以进为守,将性命视作代价,为碎叶的百姓拼出一线生机,用血肉作墙,立沏起安定的方寸。
那一夜天上没有星,没有月,人的周遭乌蒙蒙一片,抬头不辨天色。
碎叶城下兵戈相见,铮铮入耳,滚烫的血从颈项喷飞,腥气冲天,下流成河。
刀起,刀落。
姜待宴已经忘了身上被划了多少道口子,有多少鲜血从身上流失,只觉得体温越来越低,呼吸也变得急促,可吸入肺部的空气却愈发稀薄。
“咳咳……”
她被这股窒息感惊醒,睁开眼睛一看,胸口处正趴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小人。
罗盈盈不问自来,歪着个脑袋,两手垫在下巴下,瞪着大眼睛担忧地问:“公主姐姐是做噩梦了吗?”
她扬起个大笑脸,道:“公主姐姐不怕,盈盈给你唱歌,姐姐就不会做噩梦了!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难听到,还不如继续做噩梦。
“不用唱了,我没事了。”
姜待宴无奈地坐起了身,尽快地打断了这场折磨:“这么晚了,盈盈娘子不在屋子里好生待着,来我这里做什么?”
到底被打断了睡眠,语气不是太好。
罗盈盈被凶了,开始难过地掉眼泪:“盈盈想娘亲了,好想好想娘亲!”
比起她惨不忍睹的歌喉,她的哭嚎,更是对耳朵的一场围堵。
姜待宴只能像哄孩子一样,把盈盈抱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再摸摸她的脑袋,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就差深夜出门给她买块糖。
不知是哪一步奏了效,盈盈声量小了一些,只是涕泪还没有止住:“公主姐姐,你摸着盈盈脑袋的时候,好像盈盈的娘亲啊……”
关于这一点,姜待宴心情复杂,也不知该开心,还是该不开心。
罗盈盈的母亲罗璇,是大魏自高祖皇帝时期平阳公主之后,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女将军,是何等的英姿飒爽,举世无双。一时女子习武都蔚然成风,诸女的热情,时至今日不曾消减。
只叹天妒英才,红颜薄命,罗璇于十二年前,因旧疾复发,不治身亡,留下年逾七十的老父,和一个生父不详,仅有四岁的女儿。
罗盈盈揉着哭红的眼睛,抽噎道:“盈盈之前伤了脑袋,六岁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可是近来,盈盈的脑海里突然有了有关娘亲的模糊画面,虽然一闪而过,但是盈盈抓住它了!”
她的描述,不可避免地带着童稚的傻气,但想要表达的东西,还是很清晰的——
她忆起了旧事。
十年前一场潘氏之祸,害其留下了心智不全的病症,如今她脑海中慢慢浮现往事,说明她的病情在一天天好转,记忆恢复只是时间问题。
姜待宴听着罗盈盈的哭诉,还隐隐期待着,能从她的口中,套出些有关潘氏之祸的信息。
毕竟,当年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和安乐都还因为十七年前郁贵妃私通一事,身世存疑,被软禁在深宫别院中,未曾牵涉其中。
关于那件事,她也仅仅能从史官讳莫如深的只言片语中,勉强拼凑出案件经过。
十年前,潘氏还与各大世家交好,由是以游湖竞舟之名,便轻松召集了大半世家一批,年轻气盛,个性卓尔不群的年轻一代。
热血上涌的少年们聚在一堂,以家族荣耀作赌,对即将进行的竞舟赛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谁料,等来的会是一网打尽,囚禁折磨。
一直到事情发生后的第五日,众人才在潘氏诸多别院,以及宗祠墙后,找到了或仅剩一口气奄奄一息,或是已然身故的家族继承人们。
经此一事,各大世家遭受重创,或后继无人,干脆退隐;或畏手畏脚,自请离京;就是留在朝堂的,凭一己之力,也再难掀得起水花。
姜待宴想听的,是有关潘氏之祸的密辛。
可她听来听去,都只听到罗盈盈描述罗璇将军是如何温柔,如何耐心十足。
还有罗盈盈昏昏睡去前,最后激昂一句:“公主姐姐,你真的很像我娘亲!”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姜待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