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昭安二年,益国。

    今年的冬天,来的格外的早。将逢年关,满京都早已落满了大雪,街上的百姓熙熙攘攘,满面笑意,赶着太阳落山前,再置办些年货。宫墙内,宫女侍卫们皆步履匆匆,皇城上下喜气洋洋。

    这是新帝登基后正式过的第一个新年,拂去了先帝逝去的阴霾,这个春节,太后明令,要好好地办一场。于是举国上下,未有不满面喜色的。就连平日里戒备最森严的御林军,都得令可轮换归乡探亲。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安抚老臣,修正律规。满朝上下,就连坊间也是连连称赞新君英明。

    衍庆宫内。

    一碧玉年华左右的女子,倚着雕花木窗,向外望去。眉如远山,肤如凝脂,唇色似三月初绽之樱,嘴角总是淡淡扬起。眼底犹如碧绿湖底微微泛起涟漪般,惹人怜,但眼中淡漠微冷之色,却也令人不由心生敬意,标准的鹅蛋脸,不多加修饰,也已是仙姿佚貌。头上轻簪一朵玉兰型玉质步摇,轻挽随云髻,虽是随意盘起,但也皆将发丝拢起,露出和田白玉水滴状耳坠。内里身着远天蓝锦裙,外面半披花青色鹅绒长袍,打扮简朴,但仔细看,锦裙上隐约可见上等珍珠研磨而制的亮闪细粉,长袍上的金丝蜀绣海棠追月图样也看得出衣物主人地位之尊贵。

    这便是当今益国贵妃,御史大夫楚济儒嫡女,新任云麾将军楚朝瑜之妹,楚妙观。

    整个京都皆是大雪纷飞,而唯有这衍庆宫内,似有春风袭来一般,竟还有几朵梨花凌枝绽放。宫内隐隐花香混合着茶香,弥漫到宫道上,令路过之人不禁好奇这宫殿的主人是何等身份。

    “娘娘,这梨花竟开了数朵了。”

    一个年岁约莫二十左右的宫女捧着御赐的君山银针踏进正殿内。见自家娘娘又在发呆,只是默默走近,拢紧了楚妙观的外袍,忧心道:“这宫内虽说比外面暖和,但您这样对着窗吹,终究是怕受了风寒啊。”

    “寄春,无碍。打开窗看看,也算......”楚妙观抬眼抚着名唤寄春的那个宫女的手,安慰道。

    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年纪稍小的宫女便微喘着气,疾步进殿。扬起手,向楚妙观展示手中的红纸,笑着说:“娘娘看看我从小禄子那儿抢到了什么?”行过礼之后,便展开一幅剪纸,倒是只仙鹤形象。那宫女像献宝似的,眉目间尽显稚气与可爱。

    “忍冬,瞧瞧你这样子。哪儿有宫女在宫中像你这样没规矩的。”寄春看清眼前来人后,起身拂去忍冬头上在外沾上的残雪,恼道。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咱们可不是在府里了,如今娘娘已是贵妃,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这言行无状的样子......”

    “好啦,寄春。我们忍冬还是个孩子嘛。对不对呀?”楚妙观看着被教训的“委屈巴巴”的忍冬,带着笑腔,扬扬手招呼着忍冬过来。

    忍冬那张小圆脸上顿时浮现出笑容,耀武扬威地朝寄春吐了吐舌头,跑向楚妙观。

    “你们俩真是,从小便让我当这坏人。如今身份地位不一样了,我说你们俩能不能......”

    “寄春姐姐~好啦~不生气了嘛~来~咱们一起来剪纸嘛~”忍冬顺势跑回去,紧紧贴着寄春的手臂,用那双无辜的小眼神,边摇边撒娇道。

    寄春招架不住,自然只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坐下乖乖陪她们剪窗花。

    主仆三人彼此贴着坐在一起,窗外的雪越飘越大。

    楚妙观似是想起了什么,急忙放下手中的剪刀,问着寄春。

    “对了,前几日我让你给阿兄送去的那件氅子,你送去没有?这么冷的天,西北战事如何?阿兄前月才说想吃家中的酥蜜饼,我叫你一并送去,你带上了没有?”楚妙观眉头皱起,忧心忡忡地问。

    “娘娘放心,氅子和酥蜜饼我都送去了,还有些其他的茶果子,我都问了夫人将军的口味,想着军营里人多,便一样打包了十份,还有您写的家书。临近年关,我也让人备了些过年用的物件儿,想着将军在军中也能有些热闹气儿。如今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寄春往楚妙观杯中添了点新茶,心想,自家娘娘也就在将军的事上肯花心思了,倒是连皇上的事都一概不管。真是哥哥比皇上亲啊,怨不得皇上常常吃醋。想到这儿,竟忍不住低头偷笑。

    楚妙观看着面前这个丫头低头偷笑,大抵也明白了些,脸上一片绯红。轻敲寄春的额头后,便低头不语,羞着剪起手中的窗花来。

    倒也不是楚妙观自己不愿承宠,只是如今兄长在前线卫国戍边,冲锋陷阵,心中便始终牵挂着。当今圣上钟洺与自己是青梅竹马,从小情投意合,早已对彼此了如指掌。就钟洺这性子,他不主动来找自己,便是国事繁忙,何苦扰别人。

    只是每晚自己要亲手做些垫肚子的吃食送到乾清宫,楚妙观知道的,自从当上太子,他便少有歇息,太后严厉,先帝对他要求又高。东宫那些日子,他还未纳妃,府里贴心的人也少,钟洺每每不按时用膳,吩咐人瞒着先帝太后,落下胃病。不过楚妙观知道此事后,自己倒乐此不疲地每晚做好吃食偷偷从东宫侧门托临公公送进去。第二日来取食盒时,这小子倒是吃的一干二净。阿兄那段时日也吃过他的醋呢。

    这个习惯,就算她当上贵妃后也没改过。而钟洺每日也乖乖地把饭吃光,再送回来。

    两个人就这样心照不宣的从小姐给二皇子送饭一直送到贵妃给皇上送饭。

    楚妙观知道,自己是不能奢求帝王之爱的。母亲也曾在她出嫁时劝过,这一嫁,便不再是嫁与一人,而是嫁与一国,不能妒忌,更不能奢望。她想,一辈子就这样,也挺好的。便是嫁给普通贵族子弟,不也要受宅府内弯弯绕绕,妾室正房间的争斗之困吗?

    嫁与自己年少时便中意之人,有何不可。

    我不是嫁给了皇帝,只是我喜欢的那个少年,恰好是皇帝罢了。

    宫道上。

    王嬷嬷领着新到的一批宫女前往各宫领职,一路下来,这是最后几个宫女了。最末尾的那个约莫不过十一二岁左右,面容姣好,虽称不上天姿国色,倒也有些秀气。杏眼明仁,略带些稚嫩,不过已算得小家碧玉。她似是被衍庆宫的香味吸引,脚步逐渐放慢了些,好奇地打量着伸出宫墙的几朵白梨花。

    这个时节,怎会有梨花开放?

    王嬷嬷注意到后面宫女的掉队,便急匆匆拽过那女孩,斥道:“这儿是楚贵妃的寝宫。快些往前走,长翕宫离这儿还有些距离呢!白德妃最忌不守规矩的下人!”

    女孩儿回过神来,暗下思衬些什么,走至远处,再回头偷偷看了两眼衍庆宫匾额,继续低头跟上嬷嬷。

    长翕宫。

    一踏进长翕宫,便见宫内侍女皆严谨有序,各司其职。王嬷嬷跟着一位叫玉歇的宫女进入主殿院内。进了主殿,一股龙涎香的味道萦绕鼻尖,从殿下台阶向殿内望去,那殿内金碧辉煌,多以玉石金器装饰,却不庸俗。可见宫殿主人喜好奢华,却也有独到的审美,尽显皇室风范。

    玉歇进殿,扶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女子走出来。王嬷嬷见状立刻携身后几个新入宫的宫女跪拜,一道不怒自威,又尽显风华、略带慵懒的女声传来:“嬷嬷起来吧。这冬日到了,本宫倒觉得时辰过得有些慢了,不免有些困倦,让嬷嬷久等了。”

    虽是客套的对宫中老人关怀,却字字句句都在责备王嬷嬷作为下人让主子久等的过失。可见发话主人话术的高超与城府之深。

    王嬷嬷毕竟服侍过几十年的后宫贵人,听得出这话中的埋怨。更何况面前这位娘娘金枝玉叶的身份,不可怠慢,今日本就是自己失职。吓得又连忙跪在地上,连说不敢不敢,久久不起。

    白德妃轻笑两声,玉歇连忙搀扶起王嬷嬷,并塞了几两碎银到王嬷嬷手中。退回白德妃身边,扬声对着那几个宫女道:“抬起头来。”

    缓缓抬头,末尾的那个女孩这才终于看清殿上人的模样。

    殿上人不过桃李年华,眉眼轻挑,便是面无表情也自带风流,却未含有半分挑逗之意,身上生来带着股傲气。一颦一笑,顾盼生辉,恰似那满园春放的牡丹花,天香国色,娇艳欲滴。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仪态万千,光是站在那儿,便已是窈窕无双。眼眸中是目空一切之色,盛气凌人,令人心驰神往的同时也不由得惧畏恭敬。只见她梳着一头抛家髻,头戴珐琅彩花簪,后有金镶翡翠蜻蜓簪,耳戴金坠花映日坠,身穿银朱色松绿莲花暗纹长裙,内披柳绿色刺金轻纱裳,最外层的是件松绿彩晕锦如意云纹银狐皮裘。真可谓是灿若春华,风华绝代。

    那女孩儿看得有些呆了,早在入宫前便听闻过白德妃家室显赫,冠绝天下。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白珵,乃两朝宰相白豫宗嫡女,母亲也是先朝工部尚书嫡三女秦知苓,太后白豫安是其姑母,天生凤命,雍容华贵。

    就在天下人都以为白珵必要入主中宫之时,新帝登基却只给封了个德妃之位,把贵妃给了楚氏之女,不曾立后。如今坊间都在议论,这年少情深与皇权富贵,到底是不可兼得啊。

    两宫娘娘倒也不恼,一个是淡漠这中宫之位,一个则是静候佳音,心下对后位早已是十拿九稳。

    白珵见末尾那女子生得不错,又直勾勾盯着自己看,却也好奇,凤眼轻扬。用手轻轻指着那女子说:“你,上前来。”

    “直视我,你知不知道,在我宫中,这是要杀头的?”白珵玉指并拢便掐住那宫女的下巴,又是一阵轻笑。

    那宫女这才缓过神来,立即俯身,带着哭腔告罪连连,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叫什么名字?”白珵抚着头上的发簪,眼神向下,朱唇轻启。

    女孩儿颤颤巍巍,像在思考些什么,回道:“回娘娘,奴婢名唤雁还。”

    听了这名字,白珵给身旁的玉歇递了个眼神,便转身向殿内走去。

    “王嬷嬷,您就带着剩下的回去吧,辛苦了。”玉歇再向王嬷嬷行了个礼后,走下台阶,站在跪在地上那个叫雁还的宫女前。

    “从此后,你便是长翕宫的人了。”

    “我叫玉歇,是德妃娘娘的大宫女。”

    “起来吧,下次可不能再直视主子们的眼睛了。”

    王嬷嬷走出长翕宫,终于松了一口气。想起那个叫雁还的小姑娘,又摇了摇头,对着自己默念着:算啦,人各有命。

    雪越来越大了。

    是夜,乾清宫的灯还未灭。马上便是宫中的团圆夜了。

    楚妙观照旧在自己宫内做好吃食,今天寄春出去取阿兄的家书了,想必是还没回来。

    楚妙观叫上忍冬,便缓缓踏上了宫道,得赶紧趁着三鲜面还没冷掉送去乾清宫。

    去往乾清宫的路上,须经过长翕宫,只是今日的长翕宫宫门紧闭,不似从前般热闹。门口还跪了个小宫女,看着年纪尚小,刚刚哭过的样子,脸上还有几道手印。估计是犯了错,被罚跪到现在。

    这么冷的天,如何受得了?楚妙观心想道。

    再靠近些,楚妙观俯下身,将手中的暖炉递给那小宫女。

    轻声细语道:“你既是德妃宫中的人,我也没办法。不过这是暖炉,抱上可热和些。”

    雁还抬头,月色之下,灯火摇曳,面前的女子从风雪中走来,眉眼含笑,身上还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梨花香味。玉簪花步摇轻轻摇晃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格外清脆,冲散了长翕宫甜腻的龙涎香。雁还还没来得及道谢,面前的女子早已走远。

    忍冬留在她面前,蹲下身偷偷告诉雁还:“子时到了你便站起来,咱们娘娘说了,让你去永巷西院找赵姑姑,明日一早,她会带你回来的。有赵姑姑在,玉歇那丫头不敢把你如何的。”

    雁还惊讶地抬起头,一个月过去了,这是她在宫中第一次这样被人对待。

    “敢问娘娘是哪个.......”

    “宫”字还没说出口,忍冬便往前跑了,听到那个宫女在后追问。

    忍冬边跑边向后喊道。

    “衍庆宫,楚贵妃!”

    “楚贵妃,楚妙观,衍庆宫。”雁还在心底默念了无数次这个名字,望着那主仆二人离去的方向,手里还抱着那个铜鎏金暖炉,泛起笑容。

    宫门外。

    寄春接过这个月将军寄来的家书,正准备往回走时。

    两把长戟拦在她面前,上面刻着北派禁军的花纹。

    乾清宫。

    钟洺看着窗外走来的女子,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女子的一举一动,和当年初遇并无二致,都是那样淡然,从容,温和。回头看,书桌上的是西北战事告急的信报。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钟洺关上窗棂,不忍再多留恋一眼,转过身,继续研究起西北的战局。

    楚妙观接过忍冬手中的食盒,还未踏上乾清宫的台阶,便被阶下侍卫拦了下来。

    “哎哟,贵妃娘娘!”临公公快步上前,满脸堆笑。

    “今日陛下吩咐不许任何人踏进乾清宫,要不,您明日再来?”临公公声音越来越小,脸上表情仍笑着,语气却越来越冷。

    楚妙观觉得奇怪,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拒绝自己。殿前人多,自己也不好多问,只是劝道:“皇上国事繁忙,一心为民,这自然是好。不过,也得保重......”

    话还未说完,只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临公公向前望去,楚妙观被声音吸引,侧身向后转去。

    可眼前的一幕,她这辈子也未曾设想过。

    “啪”的一声,手中的饭盒掉落地上。汤面混合着空中的冰雪散落一地。

    北派禁军押着寄春,纷纷大雪中,寄春跪在地上,目中皆是惶恐无措。

    楚妙观已顾不得许多,满眼皆是担忧与震惊,她快步走向寄春,俯身欲将寄春扶起。就在她低头的那一刻,余光中瞥见的却是自己的家书。

    吾妹小观亲启

    这一刻,楚妙观扶着寄春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就连双腿也无力疲软。这是阿兄给自己的信,是自己的家书。看着寄春脸上慌张无措的神色,楚妙观知道,这一次,有大事发生。

    后妃的家书,这本就是要紧之物。倘或后宫与前朝牵连,小则自己一人失宠,大则危及母族。

    只听得那禁军领头向殿内通传,不知说了些什么。临公公见这场面,连忙将楚妙观扶起。

    “娘娘别急,您且在这儿等着,若有事,皇上自然会传召您的。”临公公行了个礼,便转身向乾清宫内走去。

    忍冬早已吓傻在一旁,不知何时眼里已噙满了泪。看着跪在地上神色难测的寄春和面色看似平淡但屏着气的娘娘。她知道,自己绝不能乱了阵脚。

    忍冬面对着寄春跪下,泪只是忍在眼眶中,轻轻询问:“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了?”

    寄春颤抖着抬起头来,望着眼前女子的眼眸,喉咙竟发不出一个音。张开口,嘴唇只是一直抖动,再抬眼,迎上楚妙观那双渴求知道发生什么的眼瞳,终是不忍再看,合上双眼,别过头去,索性不再抬眼。

    忍冬见寄春如此反应,赶忙搀住自家娘娘,正欲开口安慰,一声急报传来。

    “西北战事急报!西北战事急报!”

    只见一身斥候装扮的男子骑着快马匆匆前来,旋身下马,冲进乾清宫。

    楚妙观抓紧了忍冬的手,眉眼低垂,额头上早已渗出冷汗,竭力地平静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那禁军首领才从乾清宫内走出来。

    那夜的风雪太大了,可他说的话却一字一句像利刃一般刺破京都的风雪,穿透楚妙观的心脏。

    “西北,战败。”

    “将领楚朝瑜与贵妃楚妙观通敌叛国。”

    “现楚朝瑜已畏罪自戕。”

    “楚妙观夺去贵妃之位。”

    “幽闭衍庆宫。”

    “听候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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