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这是吴优第一次回到母校,校门口的石碑被岁月侵蚀出细微的痕迹,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吴优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掌心那道月牙形的疤痕。
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这座装满她最灿烂青春又让她痛彻心扉的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桂花初开的甜香,与记忆深处的味道重叠,熟悉得令人窒息,又陌生得叫人惶然。
“同学,需要帮忙带路吗?”一道清亮活泼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斩断了沉沦的思绪。
吴优转身,一个扎着高马尾、穿着鲜红志愿者马甲的女生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女生胸前“迎新志愿者”的牌子下,那枚青协徽章在秋日阳光下折射出熟悉的光芒——她的抽屉深处,也躺着一枚一模一样的。
恍惚间,吴优仿佛看见九年前的自己,同样穿着这身红马甲,怀抱着一摞宣传册,跟在那个总爱逗得她跳脚的楚明轩学长身后,叽叽喳喳,满心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谢谢,不用了。”吴优弯起唇角,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远处的操场。
只一眼,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操场跑道上,一个挺拔如松的背影正在匀速奔跑,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坚定。隔着遥远的距离,那刻入骨髓的熟悉感仍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她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周毅!
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顷刻模糊。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仿佛再次降临——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巨响、还有他推开自己时那双决绝而深情的眼……以及后来医院走廊里,医生那句冰冷的“左腿粉碎性骨折,以后……很难再进行高强度训练了”。
他为之付出一切的职业前程,因为她,戛然而止。
那一天,她同时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永远沉睡在了抗疫一线,另一个……被她亲手推开,坠入了无边的遗憾与沉寂。
“那是我们保卫处的周老师,”旁边的志愿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语气里带着崇拜和一丝惋惜,“听说以前是超厉害的特种兵呢!可惜了……两年前在紧急医疗支援队出了严重车祸,为了救他爱人,左腿受了很重的伤,只能退伍了……现在在我们学校挂个闲职……”
“爱人”两个字狠狠刺进吴优的耳膜。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旧疤,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自责。
她几乎是仓皇地对志愿者挤出一个破碎的笑,转身仓惶逃向教学楼逃离。
看啊,吴优,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是他口中那个只会逃避的胆小鬼!
路过宣传栏,玻璃橱窗里色彩斑斓的社团招新海报灼痛了她的眼睛。其中一张“红十字会”的海报让她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指导老师一栏,赫然印着三个字:唐小雨。
旁边是新建的荣誉墙,鎏金的标题在阳光下闪耀。
正中央那张最大的照片上,楚明轩穿着志愿者马甲,眉眼温润,笑容一如既往的清澈温暖,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阴霾。
照片下方刻着一行小字:抗疫英雄——楚明轩学长(2014届),永垂不朽。
正在换海报的志愿者看着吴优对荣誉墙感兴趣,连忙解说,“这个是我们14届的楚学生,也是当时青协的分管主席,在20年初楚学长主动请缨去了最前线,和周老师、唐老师在同一支援助队。楚学长……没能回来。”
“疫情稳定后,唐老师就回学校了,现在主要负责青协和红十字会。周老师也留在了保卫处……”
志愿者轻柔的解说像遥远的背景音,因为那一次支援她也去了,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她最清楚不过了!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两张照片,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撞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痛。
这几年,她像个鸵鸟一样将自己埋藏在陌生的城市里,拼命工作,麻木生活,试图用时间和距离埋葬所有过往。她天真地以为,只要不去触碰,伤口就会结痂,记忆就会褪色。
可直到此刻,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和事,她才绝望地承认——有些痛,历久弥新;有些债,永生难偿。
她的目光机械地移向旁边那棵历经风霜的老榕树,枝叶依旧繁茂,庇护着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
吴优指尖颤抖地抚过粗糙的树干背面,那里有一处早已被岁月磨平、几乎难以辨认的刻痕:张明宇,下面一排是英文字母WY 、ZY。
“这棵树上是周老师和他喜欢的人名字的首字母,还有周老师的好朋友,也是当时的军训教官。”志愿者热情的解说着。
吴优就在这行模糊的旧痕旁边,有人新刻下了一行歪歪扭扭、却力透树皮的小字:【希望一切能重来】。
希望一切能重来?
吴优惨淡地勾了勾唇角,眼底是一片荒芜的悲凉。这世上,哪有什么重来。
“我不是新生,”她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志愿者露出一个极其疲惫却温和的笑,“是你们15届的学姐了,和你们周老师……”吴优停顿了一下,她该怎么说自己和周毅的关系?
“是旧识。我自己逛逛就好,不耽误你忙了。”吴优最终选择了用这两个字来形容自己和周毅,一切都是那么的让人窒息!
“原来是学姐呀!那学姐您慢慢逛,我去接其他新生啦!学姐再见!”志愿者女孩礼貌地挥手道别,鲜红的背影汇入人流,像一簇跳动的火焰。
“哎哟!”
一声熟悉的惊呼,伴随着重物散落一地的噼啪声响,从身后突兀地传来。
吴优全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唐小雨愣在原地,维持着弯腰想去捡急救手册的姿势,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面前的人。
“吴……优?!”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吴优的眼眶不受控制地瞬间通红。
眼前的唐小雨剪去了长发,利落的齐肩发别在耳后,穿着合身的白大褂,胸口别着红十字胸针,口袋里插着几支笔,眉宇间褪去了少女时期的全部青涩,添了几分干练和沉稳,唯有那双眼睛里的关切和激动,一如往昔。
“你……你怎么会……”唐小雨猛地直起身冲过来,一把紧紧抱住吴优,怀里残余的几本册子又簌簌落地,“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告诉我!”
“我……就是回来看看。”吴优轻轻回抱了一下,旋即蹲下身,慌乱地帮忙捡拾满地狼藉,试图掩饰汹涌的情绪。
最上面一本手册的扉页清晰印着——指导教师:唐小雨(红十字会荣誉会员)。
唐小雨也跟着蹲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嗯,疫情稳定后就回学校了,现在主要就负责带带青协,搞搞红十字的急救培训这些。”她顿了顿,整理册子的动作慢了下来,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周毅他……每年都会问起你……”
“我看到他了。”吴优突然打断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正用力掐着掌心那道疤,试图用生理上的痛楚来压制心脏的痉挛。
唐小雨看着她瞬间冷硬下来的侧脸和眼底深藏的痛色,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疼得发涩。她咬了咬下唇:“他…其实一直…”
“在等你回来。”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
吴优捡册子的手猛地一颤,刚拾起的册子又滑落下去。
那个大雨夜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撞入脑海——刺眼的车灯、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他惨白的脸、还有自己崩溃绝望下口不择言的伤害……混乱的片段最终定格在楚明轩那张永远带笑、却再无生气的脸庞上。
“你知道的,”吴优的眼神空洞地越过唐小雨,望向虚无的远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漫长时光打磨后的疲惫和悲凉,“我想见的……从来都不是他。”
那个她宁愿用一切去换、只求能再说一句“对不起”的人,早已被定格在冰冷的相框里,成了夜空中最遥远的一颗星,此生此世,永难再见。
“吴优,”唐小雨心疼地抓住她冰凉的手,用力握紧,想将一丝温暖和力量传递过去,“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自己?那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过不去…”吴优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抚上心口,眉头紧紧蹙起,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脸色苍白得透明,“他就像一根扎进心脏最深处的刺,时间越久,它扎得越深,每一次心跳,都疼得快要死掉……”
“吴优…”唐看着她痛苦到几乎蜷缩起来的样子,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边的心疼和无力。如果不是当年……她和周毅,本该是另一番模样。
就在这时,吴优口袋里的手机地震动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悲伤。
她机械地拿出手机,冰冷的屏幕上,跳出一条来自那个早已刻入骨髓、却三年未曾联系的号码的短信:
【今晚七点半,操场老地方。不见不散。——ZY】
她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望向操场的方向。他看见她了?什么时候?
“去见一面吧!”唐小雨也看到了短信内容,急忙抓住她的胳膊劝道,“有些话,总要说开的。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吴优缓缓抬起头,看向唐小雨急切而关切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是你告诉他的?”
唐小雨没有否认,眼神里满是恳切和心疼:“我只是希望你能走出来,人不能总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你得给自己,也给他一个机会。”
吴优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唇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眼神里充满了悲伤和无奈,“小雨,你说……他凭什么要求见我?”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而我……又还有什么资格……站在他面前?”
那段青春懵懂,刻骨铭心的爱情,早已在两年前那个雨夜,被她亲手斩断得干干净净。其后发生的所有,更是如同附骨之疽的噩梦,夜夜啃噬着她的灵魂,让她连怀念的资格都失去了。
不远处,浓密的树荫下,周毅挺拔的身影静静伫立,仿佛已与阴影融为一体。
那句“有什么资格”,一字不漏地清晰传入他耳中,像一把沉寂多年的钝刀,猛地捅进心口,然后缓慢地翻转,带来一阵窒息般绵长而深刻的痛楚。
【如果一切都能重来,该多好?】
他死死攥紧了口袋里那枚早已过期、边缘甚至有些卷曲的普通创可贴,冰冷的塑料包装硌得掌心生疼。
思绪却无法控制地飘回九年前,那个秋老虎肆虐的午后,那个被罚却依然坚韧,为了真相不顾安危,肆意张扬,天真烂漫,总像阳光一样温暖别人的女孩子——吴优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卷起地上几片落叶。
仿佛心有灵犀,吴优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清冷的目光穿透稀疏的人群,精准地撞入树荫下那双悲痛的眼眸中。
时光,在四目相对的刹那间轰然倒流。
斑驳的树影、喧闹的校园、满怀心事的故人……一切喧嚣迅速褪去,模糊成遥远的背景。
世界寂静无声。
仿佛回到了2015年9月3日,军训第一天。
所有故事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