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谢谢”,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孟听晚沉寂了几日的心湖,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她没想到,破冰来得如此突然。
甚至在她还来不及想好下一句该说什么的时候,周聿安已经重新低下了头,视线回到了那本天书般的英文著作上,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只是她的错觉。
他周身的气场,又恢复到了那种让人望而却步的专注与疏离。
孟听晚抱着怀里那本厚重的《中国文学史》,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她偷偷打量着他。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的手指干净修长,握着笔的姿态很好看,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阳光拂过他黑色的发梢,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这样一个安静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周聿安,比在操场上那个冷着脸拒绝她的周聿安,似乎……更让人难以抗拒。
孟听晚咬了咬下唇,一个大胆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
她转身,在附近的书架上,又随便抽了两本书,然后,抱着三本厚厚的书,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周聿安对面那个空着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对面的人,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但终究没有抬头。
孟听晚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将书本在桌上摆好,装模作样地翻开了那本《中国文学史》。白纸黑字,印着工整的宋体,可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桌子对面那个沉默的身影牢牢地吸附着。
图书馆的冷气开得很足,她却觉得脸颊一直在发烫。
时间,在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氛围里,一分一秒地流逝。
整个下午,他们两个人,就隔着一张不到一米宽的木质长桌,各自看着自己的书,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没有抬头。她也没有抬头。
但孟听晚知道,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读书效率最低,却也最心猿意马的一个下午。
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描摹着他的轮廓。他看书的姿态几乎没有变过,只有在翻页的时候,手指会轻轻地捻动书页。他偶尔会拿起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写下一长串她看不懂的公式和符号。
他就像一台精密的、不会感到疲倦的仪器。
直到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落地窗,将整间阅览室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周聿安才终于合上了书本。
他抬起手,捏了捏眉心,似乎有些疲倦。然后,他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将书本和草稿纸一一摞好,放进背包。
孟听晚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他要走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也跟着合上了自己的书,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
周聿-安背上包,起身。高大的身影,将孟听晚完全笼罩在了阴影里。
他从她身侧走过,没有停留。
孟听晚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她想,或许,他根本就没在意对面坐的是谁。又或许,他早就忘了她是谁。
就在她有些自嘲地准备放弃时,那个已经走到书架尽头的身影,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隔着三四米的距离,看向还坐在原地的她。
图书馆的光线有些昏暗,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孟听晚怔怔地与他对视。
几秒钟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安静的空气,清晰地传到她的耳中。
“你不走?”
那一瞬间,孟听晚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又轻轻地松开。血液,重新欢快地流淌起来。
他记得她。他还知道,她在等他。
“走,马上!”她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将书塞进帆布包里,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图书馆安静的回廊里。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他的影子,正好将她的影子,完整地覆盖住。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一轻一重地回响着。
孟听晚低着头,看着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走出了图书馆大门,燥热的晚风扑面而来。天边是绚烂的火烧云,将整个校园都笼罩在一片温柔的橘红色调里。
“我……我要去二食堂。”孟听晚率先打破了沉默,指了指东边的方向。
周聿安“嗯”了一声,停下脚步,看着她。
“你呢?”她鼓起勇气问。
“三食堂。”他回答。
两个食堂,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正好是相反的方向。
孟听晚的心里,闪过一丝小小的失落。她还以为,能和他再多走一段路。
“那……今天谢谢你。”她说。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在谢什么。
“谢什么?”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挑了一下。那个弧度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还是被一直盯着他看的孟听晚,精准地捕捉到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了类似于“笑”的表情。
她一时有些看呆了。
“没什么。”她回过神,脸颊又开始发烫,“那我先走了,再见。”
说完,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便转身,几乎是小跑着,朝着二食堂的方向跑去。
跑出了十几米,她还是没忍住,悄悄地回过头。
暮色四合,路灯次第亮起。
周聿安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她跑远的方向,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
看到她回头,他也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看着。
孟听-晚的心跳,在那一刻,彻底乱了节奏。她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飞快地转回头,再也不敢看,一口气跑进了食堂。
那晚的饭,她吃得心不在焉。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他站在路灯下的那个画面。
“哟,瞧这满面春风的样子,有情况啊?”林菲菲端着餐盘,坐到了她对面,一脸的八卦。
孟听晚舀了一勺西红柿炒蛋,含在嘴里,甜味在舌尖上化开,一直甜到了心里。她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笑。
有了图书馆的“偶遇”作为突破口,孟听晚的“蓄意接近”计划,变得更加大胆和具象。
她打听到,周聿安没有课的下午,基本都会泡在图书馆三楼靠窗的那个“专属”位置。于是,那里也成了她的“专属”位置。
她会比他早到一点,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他来了,会朝她点点头。他走了,会问一句“走不走”。
他们之间,依旧没有太多交谈。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地,各看各的书。
但孟听晚已经很满足了。
她发现,他并不是真的高冷,只是不善言辞,并且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他自己的世界里。他有自己的节奏和秩序,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而她,似乎成了那个唯一被允许进入他安全距离的“例外”。
这种“例外”,让她感到一种隐秘而独占的窃喜。
她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试图渗透进他的世界。
她会在他看书的时候,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妈妈亲手做的话梅,分出一小碟,轻轻地推到他手边。他第一次愣了一下,没动。第二次,他会拿起一颗,尝一尝。
她会把自己新买的、觉得很好闻的钢笔墨水,给他也灌上一管。他会用那支笔,在草稿纸上,写下更流畅的公式。
她发现他有轻微的洁癖,桌上永远一尘不染。于是,她会随身带着湿纸巾,在他来之前,把他那一小方桌面,也擦拭干净。
他从来不说谢,但她知道,他都接受了。
计算机系的课程很难,周聿安很忙。有时候,他会直接趴在桌上睡着。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浓密的眼睫上,安静又乖巧。
孟听晚就会看得出了神。然后,把自己的外套,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这样的日子,平静而美好地,过了两个多月。
直到十一月的某一天,天气骤然转凉。孟听晚从图书馆出来时,才发现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
她没带伞。
周聿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撑开了自己那把黑色的长柄伞。伞面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
他撑着伞,走进了雨幕里。
孟听晚愣了一下,以为他要自己先走。心里正有点失落,却发现,他走出两步,就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
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网,路灯的光晕在雨中化开。他站在伞下,身影被勾勒得有些模糊。
他在等她。
孟听晚的心,像被温水浸泡过的棉花糖,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她连忙跑过去,钻进了他的伞下。
空间很小,她不可避免地,会碰到他的胳膊。他身上熟悉的、清冽的薄荷气息,混杂着雨水潮湿的泥土味,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握着伞柄的手,似乎僵硬了一下。
两人沉默地走在雨中。雨点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啪嗒”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孟听晚发现,那把伞,是歪的。
伞的大部分,都倾斜在她这一边,将她护得严严实实。而周聿安另一侧的肩膀,已经洇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水迹。
她心里一酸,忍不住开口:“周聿安,你伞歪了。”
他“嗯”了一声,却并没有把伞扶正。
“你衣服都湿了。”她又说。
他还是“嗯”了一声,然后,才低声开口,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模糊:“没事。你别淋到。”
那一刻,孟听-晚的脚步,蓦地停了下来。
她站在雨中,抬起头,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侧脸。雨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一滴一滴,像是落在了她的心尖上。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周聿安,”她鼓起了毕生的勇气,仰着脸,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和那个雨夜,在宿舍楼下,一模一样的问题。
周聿安也停下了脚步。他垂下眼帘,看着她,黑色的瞳孔里,映着她紧张又期待的脸。
这一次,他没有沉默。
他看着她,很认真地,反问了一句。
“还不够明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