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予缓慢地将手伸进屏风里,一颗缠满白发的头颅正慢慢被她拖出,紧随其后的是苍白垂落的四肢,还有残破不堪的身躯。
他的脸,腐肉尽消,却不再有人的血色。
梧桐妖像疯狗一般嗅着昆予的气味,凶神恶煞地往这边奔来。
殷颜抬手催咒,只觉指尖发冷,身体里似有一股暖流不断往外涌出,就像坠入无尽深渊般斥满了窒息与无力。
她用力地甩甩头,努力地使自己清醒。
可眼前的视物越来越模糊,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玄修不顾驻心咒的裂痕加深,执拗地将心头血再一次偷偷注入殷颜的脊背,清新之气混着淡淡的血腥味沁入她的心脾时,脑海中忽现陌生画面——
金碧辉煌的宫殿,错落有致的檐顶。
被锁链困住的乌鸦正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担忧。
她欲伸手去抚,那乌鸦却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只有一片乌黑发亮的鸦羽落在她的掌心。
鸦羽渐渐与掌心融为一体,继而催化出一根锃亮锋利的棺钉!
不知为何,心口像压了块巨石般,堵得难受。
“阿颜,我答应你不会告诉别人。”陌生又冷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勉强稳住心神的殷颜耳边只余血液流淌的声音,她艰难转身,望着似远似近的模糊身影在眼前重叠,“你是谁?”
“我是……”那人顿了顿,好像在斟酌语句,“我是谁不重要。只要你还是你,那便够了。”
这人怎么跟玄修一样说一些听不大懂的话?
她还想追问,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甩到了墙上,陌生画面亦全然被打断!
转头瞧去,昆予已将宁戈的尸身从屏风里拖出,还为他建立起层层叠叠的金属幻阵,欲献祭灵体帮他重塑身躯!
梧桐妖正在护阵外疯狂地撞击,尝试用他尖利粗长的鼻子及沾满腐肉粘液的断指吹破昆予的护阵。
见此法子行不通,他又打起了玄修和殷颜的主意。
腐臭味越来越近,梧桐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就在他那只布满肮脏之物的大手即将覆上殷颜的脸时,玄修的锁魂链及时出手将她带了回来,他扑了个空,怒气冲冲地朝着二人扑了过来!
“魂追魄逐念,冤苦情恨现!”
咒语念毕,鲜红光束迸发间,玄修将殷颜拽入了结界中,躲过了梧桐妖的致命一击。
只是这次,进入结界的方式未免有些狼狈了。
他重伤倒地,她伏身难起。
待殷颜意识清醒能够缓慢爬起时,玄修身下的血早已干涸,四肢也被压麻了。
“玄修!玄修!醒醒!”她轻柔地拍打着玄修的脸,试图将他唤醒。
见他没反应,殷颜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扶正靠在自己的身前,她这才发现玄修脊背处的深血较其他位置严重许多!
扒开衣衫时,那条骇人的裂骨再次映入她的眼帘。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触目惊心的血痕,节节神骨处偌大的裂痕构成支离破碎的全骨,虚点一掠,那尾骨处不显眼的微弱幽光竟在此刻亮了起来!
定睛一看,像是钉尖!
殷颜的手越是靠近那处,她的心跳得越快,仿若有一股无形的冲动促使着她摸上去!
快要摸上去时,那只熟悉的大手虚弱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身侧的人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道:“殷颜……别碰……贴符……”
他的手还在抖,抓住殷颜手腕时应是拼尽了全力。
空气中有一刻的微滞。
殷颜看似怔愣住了,实则悄悄松了口气。
她方才竟忘了定魂铃还在体内,直接触摸玄修神骨会伤到他!
往日在咸阴山时,若是碰到来自幽冥者,定会有剧烈反应,可方才的定魂铃,竟是一片死寂。
感受到空气中的凝固,未听到回应的玄修,抓住她腕骨的手稍稍松了些,试探性开口:“殷颜……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帮你疗伤,你先不要说话了。”
殷颜的语气听起来很正常。
若此刻有面镜子能将他二人的神情都照出来,便能看到两人一前一后都松了口气。
玄修不敢回头,他怕一不小心,藏在神骨里的棺钉会被她看见。
驻心咒裂痕的加深,会加速前尘往事的忆起速度,如若她触碰到神骨,怕是也会像他这样,将一切都想起来。
往昔冰冷刺骨,他害怕她想起来。
凝神间,殷颜已帮他将衣服拉好,止灵符安然地泛着红光,骨裂之处正逐渐愈合,她隔布料缓缓抚上玄修的神骨,注入妖力从上至下轻柔地为他抚平伤口凸起的骨节。
掌心游移处,没有传来钉间的触感,许是方才看花眼了,玄修的神骨里怎么会有棺钉呢。
足足三刻时间,空气中唯有清新之气与檀木之味在不断交缠。
香气萦绕之下,掌心混着妖力在衣物间不断摩擦,掩藏于衣物下的神骨支节悄悄将棺钉逼回原处,魂息内渐起的生机昭示着疗愈的速效。
这难得静默的情景,太熟悉了,熟悉得玄修鼻头发酸。
万年前的和旭宫院内,梧桐树下的藤椅斜躺着一个玄衣身影,即使他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宫外那阵来势汹汹的杀意。
柄指鼻尖时,他还笑着假寐。
“神使,请助我疗伤。”不带一丝感情的命令态度,来人蛮横得很,大有不帮她疗伤就杀了他的气势。
玄修缓缓睁眼,对上她毫无波澜的双眸。他非但没动,反而将头向后仰了仰,露出一个无奈又纵容的笑,“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每回都问,每回都惹她生气。
果不其然,她不假思索地将那柄插进梧桐树根内,随手一挥便将那枝桠上的叶片碾了个干净,只留下一颗光秃秃的树躯。
再拔出时,那树根已刻上了第十八道清晰的划痕。
这是他捉弄她的第十八回,也是她生气伐叶的第十八回。
她发泄完转身就走,他浅笑着抬手催咒,那符纸恰到好处地停到她的脚边,阻拦她的去路。
“莫生气,与你玩笑罢了。”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她折返了。
亭台藤椅侧,她倚靠在清芙池旁,借着神力灌溉的甘泉汲取着符纸上的生息之力,没入脊背润进筋骨时,被邪鬼恶灵沾染在魂息上的污秽之物都能清除干净。
疗愈之程极其漫长,她日夜兼程赶回,身体已然吃不消,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待她入梦时,他才敢隔着衣衫抚上她的脊背揭开那张符纸。
和着心头血的神力自掌心不断输出,拱手献上的不止是唤醒魂息生机的助念,还有神骨下藏着的那颗真心。
空旷的庭院内唯剩他沉重的叹息,“阿颜,莫要再这么逞强了。”
如今身份调换,变成她助他疗伤了。
思及此,玄修放松身体任由她摆布,暂时从那段缱绻炽热的往昔里分离出来。
现下最要紧之事,要将她安全地带出去。
殷颜只觉手心一沉,他仿若无意识地倒进了她的怀里。
她心下一惊,刚想抽离开来却发现符纸泛起的红光似乎更深了,清新之气恢复得更快了。
看来疗伤速度加快了,那便勉强维持一下这个姿势吧。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双腿都传来麻痹感时,她终是忍不住轻轻推了推玄修,“玄修!玄修!你感觉如何了?”
玄修半睁眼睛,恍若初醒。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伸了伸筋骨,顺带还把殷颜也给拉了起来。
“我感觉无事了,你呢,你可有不适?”
殷颜摇摇头,刚走两步那腿便抖得发软,她尴尬地看了一眼玄修,“伤倒是没什么了,你……你方才压到我了,腿有点麻。”
玄修浅笑着拍拍自己的肩膀,“上来吧,我背你走一段。”
“不行不行,你伤才刚好呢。”殷颜固执地缓步往前走。
怎料玄修一把将她带至自己身前,深笑着调侃道:“你要是不上来,我们可就要在这呆到天荒地老了。若是你想如此,我倒也不介意。”
殷颜环顾四周,两壁皆是一片灰白,唯有一条看不清尽头的连廊通向远处。
揉了揉发麻的双腿,要是按这脚程确实也是十分拖沓了。
“那便照你说的吧,若是我碰到你伤口了,你可要及时说,我还是可以下来走两段的。”她担心地叮嘱道。
玄修笑着点头,慢慢蹲下身体方便她往上爬。
搂住玄修脖子的那一刻,殷颜感觉自己的脸一直在发烫,好像……玄修的脸也在发烫。
幽静的廊道里,只有他们轻浅的呼吸声落在耳畔,暧昧的吐息在不断发酵。
殷颜清了清嗓子,随便寻了个话题,“我们这是进了宁戈死前三日的画面里吗?”
“死前两日。方才情况太过凶险,魂灯没有被召唤出来,本应只进入死前一日。但因他的尸身也在此,加固了一层法力,因此我们现在所在的是他死前两日的画面。”
她淡淡地喔了一声,明明两个人贴得如此相近,可她还是感觉寒气从脚底蔓延至颈间了。
见她瑟缩得厉害,他紧了紧手劲,“可是觉得冷了?”
“是有一点。也奇了怪了,方才在那处疗伤时,也没觉得这地方这么冷。”
玄修皱眉,盯着远处渐渐浮现的人影,严肃道:“搂紧我,这里阴气太重了。”
“逝者死前场景内,阴气重不是应该很正常吗?”
“宁戈的尸身被藏在屏风里应该很久了,他的阴气应是被刻意控制过,全数放在了这里。所以阳间反而无法感知到他的阴气,他的阴气在死前全被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