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室的味道并不好闻，没有后世的自来水管，方娆准备的清水不足以掩盖异味。
她将金币收好放到贴身衣服里后，起身开门。
动作间，木门刚露出一条缝隙，她就猛地与屋外不知何时出现的人目光相撞。
对方不带任何感情的瞳孔静静盯着她，昏黄灯光下，那苍白骨节分明的手，灵巧地从门缝伸了进来，抓住了她的袖子。
！！！
待门大开，对方甚至有种要把她往肩上扛的架势，方娆终是无奈颤声询问。
"……莉诺小姐。"
"梅茵……梅茵夫人叫您来，是有什么事吗？"
她与梅茵的女儿接触不多，但是仅有的那几次她也差不多摸清了底：莉诺的行动全由梅茵所指挥，从不跳出规定独自决断，比起亲人，她更像一名忠诚的女骑士。
"......"
"你该上台了，母亲说所有马戏团的人都要上去谢幕。"莉诺机械交代道。
随后似乎怕她听不懂，接着补充："最后一次表演，母亲说要隆重，不能少任何一个人，尤其是——"
"你。"
方娆赶到时，梅茵还在热情演说。
她自觉与其他人挤在后场，通过红色幕布留出的缝隙，观看着台上人的身影。
梅茵今天身着缎面墨绿色长裙，低盘起的蜜棕色长发精致温婉，毫无攻击性的纯美眉眼，此时正笑眼弯弯对着观众席。任何人第一眼看见，都想象不到这个面若少女的人会是马戏团的老板。
"感谢各位今天捧场本团最后一次的表演秀，我想大家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解散原因。"
"正如传闻所言，我将要与邻国古斯伯爵步入婚姻。日后在与丈夫的相处中，我将没有多余心思来经营管理马戏团，但是多数表演者们离开了这里并没有别的谋生手段，因此前段时间，我给予了他们遣散费和正常户籍，希望以后他们能重新开始。"
"如今，站在这舞台上看去，现在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我其实多是不舍与无奈。"情真意切处，梅茵眼含泪光："贵宾们也都知道，这个马戏团最初能有一点小名气，还是靠着暴食表演者博出来的......"
"到底是不忍也心疼那孩子的付出，昨日，我与女儿莉诺协商后决定，今天在各位贵宾的见证下，我将收养暴食表演者——方娆！"
"从此以后，她将是我梅茵·林格伦的二女儿！"
一直靠墙倾听的方娆，瞳孔微颤。在梅茵第一次提起她时，她体内的血液仿佛凝固，脸色惨白，这一变故更让她因缺氧而无法思考，双腿一软直接滑倒在地。
收养？！
怎么会？！那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外人能被梅茵那伪善小白花的形象蒙骗，但她死都不会相信。
这么多年来梅茵但凡有那么一点点的良知，这猎奇秀就不会开起来。马戏团为获取更多畸形人，私下用魔力改造奴隶，其间不知死了多少人！而留下来的，哪个不是和她一样身体后遗症多次病发。
她这才明白，莉诺为何特地去洗漱室确认她的出场——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浑浑噩噩间，方娆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着，像是押犯人一般拖到了台上。
晃眼的魔力石聚集舞台中央，梅茵热切流泪感动，观众掌声热烈，欢呼围绕。
而方娆脑袋昏沉，已经不知道作何反应。
就在这嘈杂声里，一道如黄鹂般的声音温柔道："我的孩子，今后你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随即，那白皙甜软的身子贴近，鼻尖独特的清香侵入。
与人拥抱间，强撑着的方娆终是没忍住，推开了梅茵，转头"哇——"的一下，狂吐了起来。
*
皮草铺陈，珍宝堆砌的卧房内。
莉诺正给梅茵拧干刚梳洗完的头发。
方娆跪在地上，死死盯着地面，不敢抬头。她的束腰已经取下，鼓鼓突出的胃囊顶起皮肤，因为紧张，汗水浸湿了整个后背。
"你已经是我的女儿了，还这种姿态干什么？"梅茵随意抬了抬手，让莉诺取来了一根魔杖，点在了发尾毛躁处，"这可关乎我日后的脸面，唯唯诺诺的，要不是有点用，刚刚在台上，我就直接让莉诺扯了你的肠子，让你给观众轰轰烈烈的谢幕了呢。"
对方分明是如无知少女般调笑的语调，但方娆知道，梅茵没有在开玩笑。
她赶紧直起发颤的身子，轻声道："感谢夫人的爱护。"
"嗯。"
随意回答后，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跟着她三年，方娆清楚，梅茵最不喜欢对下位者多做解释，但如果自己一直呆着，也绝对会惹人不快。
思索再三，她顺着刚刚的话，语气诚恳："夫人，接下来是需要我继续为您做些什么？"
"哦？"
梅茵侧目，提起了些兴趣。
"做些什么？嗯......我想想啊。"
对方秀眉微蹙，片刻后视线落定方娆的眼皮，恍如想到了什么，随即笑容明媚动人道："哎，我记得你眼睛里面，好像还有一个我魔法阵吧，你说这么久过去了，也不知道效果还在不在呢。"
"夫人！"闻声，方娆瞳孔震颤，身体惊恐中本能地又跪了下去，"是我多嘴了！"
那日奴隶们因为诅咒惨死的模样，又一目目从脑海闪过。
方娆现在都还记得，当时梅茵并不打算处理奴隶们的尸体，任由她们这些与之同寝的，和一堆堆已经糜烂的肉块呆在一个屋内。
八月闷热黏腻，尸体的恶臭吸引来无数虫蝇，它们在那乌黑血块里啃食又溺亡。
马戏团被买来的人，为了好驯化，大部分连十二岁都没到。在这难捱恐惧的处境里，他们像一只只幼兽般靠近了年纪最大的方娆。
明明自己也如此狼狈，但看着那些瘦小憔悴遍体鳞伤的小奴隶，她骨子里的本性，终还是强撑她去面对与解决。
一遍遍的触碰，没有人能比她更加清楚，诅咒下人会怎样不堪。
——烈火下都不会完全焚烧成灰的骨头，却在她手里轻轻一碰就腐化了，血液胶着在掌心指缝，无数次洗刷依然保留着痕迹，逝者当时扭曲惊恐的情绪，仿佛全都通过那诡异的尸身，传达给了她。
现在，当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再次被提起。
方娆怎么不畏怯。
她汗涔涔的头，埋得愈发贴近地面。
"哎呀，哎呀，我的女儿，母亲这么心疼你，现在可不会玩这些小游戏的，怎么又跪下去了。"梅茵一脸无辜，起身就准备去拉方娆，强迫着把人那铁青的脸抬起，"以后嘛，在新地方，我学会了更多更好玩的东西，那时候说不定，就没心思陪你了呢，你说是吧。"
嫣红的唇愉悦上扬，细细的指尖紧紧嵌入方娆的肉里，也不管方娆疼得额角冷汗直冒，梅茵继续开口道。
"啊对了，你这么擅长表演，等到了伯爵府，表演的机会比现在更多了，我可得给你准备更好的舞台，让邻国那些贵族们都来看看我优秀的女儿，要知道，他们可比爱德王国的人更懂赏析。"
"我想你一定能出色完成表演，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下次可不能吐在舞台上了哦，我的乖女儿。"
......
一周后。
方娆单独坐在堆满行李的马车里，在前方，另一辆更为宽敞的车里，搭乘的则是梅茵和莉诺。
自那晚威吓后，她与梅茵就没有再正面接触过，一切安置都是由莉诺来转达的。这期间，马戏团其他准备离开的人，倒是有一同来看望过她，只是她过于疲惫和迷茫，并没能和人好好道别。
直到今天，在她正式去往邻国的路上，才渐渐恢复些心绪。
梅茵与那个伯爵丈夫据说是在舞会上认识的，对方对美丽热情的梅茵一见钟情，最终不顾家族反对，迎娶了这个平民女人。
但方娆现在更觉得，梅茵才是选择的一方。
在马戏团里，她不只一次听说过，爱德王国一些权贵对于梅茵的追求，并且其中不乏有比伯爵权位还高的人，更不要说那伯爵与单身者相比，还多了一个女儿。
按梅茵的性子，以往只会吊人胃口，不会更进一步，而这次竟不同，她真的如渴望爱情般步入了婚姻。
那晚的敲打后，方娆回去夜夜辗转难眠，她反复揣摩对方话语的含义，以往模糊的推测也愈发清晰。
——梅茵想要的，可不仅仅是伯爵夫人的头衔。
与只靠渔业的爱德王国相比，圣戈娅王国在这方世界，可谓是最为强大和昌盛的国家。庞大的军队，富足的魔石矿，广袤的领土和精灵祝福庇佑，甚至传说中的神谕之子，也是这个国家皇室下一任的继承人。
更重要的是，圣戈娅贵族与教会之间，垄断了大部分重要的魔力研究藏书与法阵。
贵族们自私又高傲，就算他们中多数人并没有使用魔法的能力，也绝不会对外流通，给予有魔力资质的平民学习。
因此这样极端苛刻的环境里，平民出生的梅茵能成为魔法师，无不让旁人惊讶与赞叹。
而现在方娆推测，梅茵去那伯爵家，估计是为了进一步补足她缺失的主系魔阵。
至于自己，被收养带上，不过是梅茵觉得她这恶心的表演，别国的贵族们依然会觉得稀奇，继续让她当那隐形摇钱树，同时还能博一个善良好名声。
临界地带的小路并不平坦。
方娆胃中又开始有烧灼感，她抬手遍打开了小窗透气。
听莉诺交代，古斯伯爵为了表达对新婚妻子的爱护，这次会亲自来边界迎接她们。同时古斯伯爵的女儿这次也一同前来，可见其重视。
宽大的裙摆，束腰的禁锢，方娆在这狭小空间内，不知道第几次口泛酸水，那马车终是在摇摇晃晃中停了下来。
伊提娜城位于圣戈娅王国最南端。
尽管它处于王国边陲，但管控却不是那么严格。
方娆提着裙摆小心下了车，当驻领使盘查完行李后，她顺利进入了领地。
先一步的梅茵和莉诺，已经在前面站着了。方娆见状自觉走到莉诺的左侧，乖巧的仿佛自己和人真的是一家子。
梅茵侧目看了看，还算满意："等下见到伯爵，你们两个最好把嘴给我闭上，尤其是你方娆，今天那边还有一个真正的贵族小姐，不清楚对方底细前，别给我做蠢事，你那讨巧卖乖的话，分清楚时候再讲。"
"是，母亲。"
"好的，夫人。"
......
在传口信的士兵去往城镇没有多久后，两辆平平无奇的马车从远处驶来。
深胡桃木车身点缀着鎏金雕花，配色沉稳素雅，并无特别之处，唯独车门上镶嵌的"勒菲弗尔"家族徽章，能分辨看出主人的身份。
马戏团外，最常见的就是张扬高调的马车，可这古斯伯爵的贵族迎接仪仗，一共才拉来两匹马。
要知道，就连梅茵给她坐的堆满行李的那辆，都是四匹马的规格。
这一点，让方娆心里更觉微妙。
这个古斯还是个落魄贵族？
待驶来的马车停稳。
高大面善的男人踩着车踏下来，独特的暗绿色瞳孔似一汪水，刚露面就深情又温柔盯着梅茵。
半晌他隐忍又真切道："亲爱的！这半月可真是想死我了，一听见你处理好那边的事情，我就迫不及待赶了过来。"
"对了，听说你还收养了一个孩子？亲爱的你可真的……真的太心善了！"古斯伯爵勾着梅茵的肩膀，友善的往方娆这边看了过来，"好孩子，好孩子，以后你们我都会当成自己女儿来疼爱。"
英俊男人热诚含泪的眼里，完全没有一丝，对于多养一个外人的不满，那对梅茵忠诚信任的姿态，就差举手起誓了。
梅茵似乎料到他会这般，轻拉起对方袖口说："你当然得好好对我们啦！”
“哎呀，行了行了，你在这样子，快要吓着孩子们了。"
古斯点点头，也觉盯着别人有些唐突，急忙绅士地收回了视线，眼神又落回梅茵脸上。
许久未见的新婚夫妻，四目相对笑眼弯弯，克制的双手握紧，两人情到深处直接无视了旁人，慢慢吻了上去。
就在这暧昧氛围中，一道清脆悦耳的娇嗔，却从另一辆马车传来，打断了一切。
"父亲。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里面的人缓缓走了下来。
少女穿着明黄色锦缎长裙，盈盈一握的腰肢不见束缚的痕迹，肤色白皙到透出了青紫色血管，浅金色的头发随意挽起，简单的穿搭在她高挑完美的身段下，生生配出了不同于人的高贵感。
她精致上挑的双眼，直直盯向古斯伯爵，小巧红润的嘴被那贝齿轻咬，似是表达不满。
只是瞬间，现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去。
方娆见过不少好看的人，梅茵的女儿莉诺，更是号称爱德王国第一美人，但是眼前的人，漂亮得太过不一样。旁人只是静静看着她，就无故让人升起保护欲和怜爱的心。
而古斯现在亦是如此，看见人生气委屈的模样，尴尬松开了与梅茵相拥的手，随即大步向前，赶紧去安慰站定的少女。
可对方显然不吃这一套，她灵巧地扭头避了接触，嘴里还不忘小小哼了一声，像是一只被踩尾巴的小猫。
"唉哟，乖女儿......"
"......"
等了好久也不见她搭理，古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梢，温声说："抱歉，刚刚一激动忘记介绍了，这是我与亡妻的女儿。"
"辛德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