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她居然怀了孩子!”那旁的阿八忽然大叫起来,“她居然怀了我的孩子,原来那是我的孩子!”
他围着虚像中的秋娘手舞足蹈,和难得娴静温柔的秋娘虚像在一起,竟真像一对乍知有了孩子的恩爱夫妻。
“可是她的孩子还没出世就死了啊。”
大柱突然道,点明了这个事实,戳破了他的幻想,阿八才恍然记起,那个在迷雾村降生的死胎。
“原来我的儿早死了……”阿八乍喜乍悲,脸色疏忽变换,破口大骂道:“一定是那个狠妇害了我们的孩子!”
他的话音刚落,那“狠妇”便出现在他眼前,他眼底凶光一闪,挥起巴掌便往正妻脸上扇去,却扇了个空,由于用了全身力道,摔倒地面也更狠。
苏娘子眼底波澜不惊,垂眸望着下首的秋娘,将手一抬,婢女便给秋娘递上了一物:“你知这个孩子生不下来,何不自己动手?省得日日担惊受怕。”
“为何偏偏容不下他?”
苏娘子道:“你还是太傻,长子只能由正室所生,否则后患无穷。”
“若我不乐意呢?”
“你瞒了府里这么久,依然逃不过我的眼线,便知结果是什么。”
秋娘眼底挣扎着,双手死死捂住腹部,苏娘子放下那瓶药便离开,阿八追着她身后大骂:“果然是你,死贱人!就是你害我柳家,害得秋娘成了如今这样!”
那副嫌恶的嘴脸,可曾记得八抬大轿把苏娘子娶进来时的温柔小意,款款深情?季宵嗤笑道:“谁都有错,就你无错。”
阿八挣扎道:“我有何错?”
大柱压着怒气道:“你没有错?那不是你的孩子?你连孩子的存在都不知道,更别提会护着她们,连秋娘都不信你了,毫无担当,毫无作为,叫她身险境!”
阿八哑口无言,又红了眼:“不是我不护他,当时我也自顾不暇……”
自顾不暇的柳云转眼褪去了锦衣华服,穿回了粗布麻衣,追着一顶花轿狼狈呼嚎:“娘子,娘子,你去往何处?”
轿内声音冷淡:“归家。”柳云追道:“我是你丈夫,你归往何处?”轿内挥出一纸放妻书,“日后苏家与柳家再无瓜葛。”柳云看也不看将其撕毁:“我不放,你就走不了!”
轿子终于停下,走下一个苏娘子:“柳郎啊柳郎,经历这么多事,你还是像从前那般,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冷冷看着那个狼狈的山野小子,就算穿得再光鲜亮丽又如何,也遮掩不住那股子与生俱来的软弱愚蠢。
“你还没看明白吗?赈灾款贪污一案只是幌子,目的是要把你身后的都督拉下水,如今你们柳家能破财消灾,平平安安走在大街上,是受了何人之恩,你知道吗?”
柳云深情道:“难道不是苏……”
“可笑,你已是无用弃子,苏家又怎会出手?噢,不踩你一脚把你推出去挡灾已是万幸,可惜拿不住实证,你竟然到今天都不知道,那账本我早已准备妥当,就等巡官来搜寻,可惜叫一个秋娘藏了去。”
“原来是你!”柳云突然发狂,朝就要扑上去打死那贱人,却被侍卫拦下,他恨恨盯着她:“把柳家推下水对你有什么好处?”
苏娘子道:“有,我投靠敌家,便能把苏家从祸端中摘出来,只要苏家不倒,我便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可惜名声受了损……怪也只怪我当年眼瞎,竟觉得一个山里来的暴发户好拿捏,没曾想差点把自己也给搭进去。这样的晦气之家,我远远躲开都来不及,也就一个秋娘把你当作宝……
“啊哈,是了,你不去找你的青梅竹马,反跑来纠缠我作甚?只因我还是苏府的,你追求于我,还侥幸于能靠我东山再起。若我和秋娘般一无所有,你还会带着这样痴情的面貌来追我回家么?”
“柳郎啊柳郎,你一生窝囊至极,蠢钝至极,合该回去山沟里当回山野村夫,不要再来世上祸害其他人。你再不回去,唯一守在你身边的秋娘也要离你远去。若非她生来一无所有,相貌丑陋,你也根本配不上她。”
一句一句,直戳在柳云的伤疤上,也揭开阿八最狼狈的过往,他目色癫狂,竟已分不清真实和虚幻,只知道要那贱人闭嘴,拼命往那不停说话的苏娘子幻影冲去殴打,却总也伤不及分毫。配合着大柱在旁直呼:“苏娘子说得好!太解气了!”
那旁季宵却往四处张望,终于寻得她想找的人。便见那拐角处站着秋娘,听完这番话彻底转身。
三夭忽然朝着她追去,便让阿八也见到了,追着喊:“秋娘,秋娘,不要再走,柳云知错了,你回来吧,我们一起回家……”
“回家?”秋娘忽然回头,“哪里是我的家?”
她眼底红光上涌,四周景象如梦幻泡影破裂,碎在暗影里如实质波动,越涌越凶。
不好,这是秋娘本识!不能让她继续,必须马上清醒过来,季宵连忙施法稳住幻境,唤道:“三夭!”
三夭化作细藤卷上去,卷到了实体,可秋娘挣扎得厉害,三夭见她和之前不一样了,也不知该怎么办,拖延半晌,忽然问她:“秋娘,你为什么要哭?”
一滴泪落在细藤上,三夭尝出其中无尽的苦涩,好苦,太苦了,这味道她不喜欢,又莫名叫她想起一场大火,就是这样的苦涩让她失去了什么。三夭还想再追究下去,细藤卷过秋娘眼角的泪,那苦涩却已经淡了下去。
秋娘被她的卷藤掠过,仿佛有人在为她轻柔的拭泪,眼底的红光稍稍褪去,也怔了神:“是啊,我为什要哭?”
“我为什么要为一个不在乎我的男人哭?我真的是为他哭吗?不,不……”她忽然捂着肚子,痛哭道:“是我的孩子,我为我的孩子哭……”
刹时狂风大作,狂风卷成满天的食魂兽,秋娘孤身一人走到荒野里,手里抓着苏娘子给的白瓶。
拔了塞,就往嘴里倒去,却被一条细藤挡住。三夭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下去:“秋娘,不能喝。”
秋娘喃喃:“为何?”
三夭道:“因为是毒,喝了会死。”
秋娘垂眸:“可因为是毒,我才要喝。”
三夭不明白:“为何?”
秋娘忽然笑了:“因为我看明白了,这世道太毒太恶,世人眼里只有钱权名利,柳家一朝暴富,便能叫一个软脚虾柳云变了脸,撑直腰杆颐指气使,而我生来丑陋,一无所有,拼尽所能挣扎生活,却也只能叫人轻慢践踏。
“苏娘子说得对,我身无倚仗,又没有能力自立自足,怎么可能受人尊重?
“可我明白这个道理太晚,才活得那样狼狈,我试过反抗,争取过挽留,隐忍妥协,委曲求全,付出了一切,却依旧被人抛弃,成了那个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被无足轻重舍弃的无用之人。
“老天给了我卑贱的出生,叫我半生努力全成了徒劳作功。我不敢让我的孩子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悲惨的人生,一出生就没有爹,却只有个一无所有还是黑户出逃的娘。出生来再受一次我受过的苦吗?
“我无法改变这个世道,便只能改变我自己,改变我的孩子,便要叫她从来就没降生到这个世上!”
三夭连忙伸藤去拦,却穿了个空,眼前之人不知何时又成了虚影。
秋娘吞了药,浑浑噩噩继续往走,食魂兽扑到她跟前狂嗅,一路挤着她越过那条界限,肉身化作了齑粉,飘散在空中。
大柱惊道:“原来那孩子,是秋娘自己杀死的!”
三夭伸手去抓,尘埃轻轻停绕在她指尖,须臾便飞向远方,阿八追着尘埃跑:“秋娘,秋娘,我错了,我不知你受过这样的苦楚,你既还活着,我们重来一次可好……”
这句话一出,空气里的尘埃都顿住了。
“活着。”那声音隆隆,从四面八方飘来,“对啊,活着,我怎么还活着?”
“我的孩子死了,可我却还活着,这一切都怪谁,都怪你!”
一藤穿刺而来,季宵一把扯过阿八,险险夺回了一命:“虽然你很可恶,但也不能轻易死在这里。”
季宵缠上发狂的藤条,却听到四面八方的黑影都成了声源,他们都在说:“是啊,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没死?都怪他,杀了他,杀了他,这个世界,所有人都该死,所有人,都去死——”
霎时又卷起了一阵暴戾的黑风,刮得比之前所有次都要生猛,几乎将众人卷上天去,好在季宵缠着藤条作了定点,其他人扒拉在季宵身上,都倒挂着,被吹得头昏脑胀。
大柱道:“仙人,这可怎办呐!”
季宵却喃喃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这声音,不是秋娘发出的,这里……
“还有第六个人!”
“什么?”藤条竟又袭向阿八,大柱甩着阿八四处躲避,“六个人?俺数数……仙人、三夭、秋娘、阿八、我——怎么都只有五个啊!”
大柱惊骇道:“见鬼了!”
黑影还在蛊惑道:“你不是恨他吗,你不是厌恶这个抛弃你的男人吗?你不是恨这个世界吗?你还在犹豫什么?”
黑气又发出一阵暴动,藤条剧烈扭动着,仿佛在反抗着什么,怎么看都和黑影不是同一个来源。
季宵喃喃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难道不是秋娘的识府吗?”
“对了,识府!秋娘没有丹,哪里来的识府?”
正思索着,黑影已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杀了他们,杀啊!”化做一道气刃直朝他们劈来。
众人在暴风中抓住藤蔓,根本无处可逃,只道死期将至。
这一刹那,晃动的粗藤突然又伸出藤蔓替他们一拦,藤蔓就被黑气齐齐切断,为他们挡了一劫。
“不,不行……”秋娘的声音透过藤蔓传到他们耳边,“不能杀、杀他们。”
黑影隆隆:“你不恨吗?不恨他们吗?都是这个世道害了你,害了你的孩子!”
“不、我只是恨、恨自己。”
那黑影听了黑气直冒,近乎暴走,团团将众人挤压在其中,粗藤又伸长枝蔓,将他们护起来,折腾当中,黑气勃然暴涨,藤蔓霎时被爆开,散成一地碎屑。
阿八大呼:“秋娘!”
随着藤蔓被割裂,四周黑影也同时被割成无数碎屑,飘荡在空中。
四周终于透进了暗淡的光,紧接着又是一阵气息波动。
有气流从外面奔涌进来,可以称得上汹涌澎湃,因为太多,太大,太强悍了,瞬间将那几缕灵识全部挤了出去。
这一刹那,他们全部脱离了秋娘的识海,回归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