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钉到半山腰,还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的百藤们,已经被这场变故震颤得说不出话来。
整条剑身轰然没入崖体,只有一小段剑把露在外边,成了这片飘摇风雨天地的唯一支点。那细藤已经支撑不住,众藤条终于回过神来,团团缠住剑把。
在悬壁的利石间,他们像长出的一颗绿痣,突出而怪异。
狂风仍在呼啸,暴雨仍未停歇,他们变成妖怪后好不容易生发的一点点骄傲,刚露出苗头就被掐灭了。在这场天灾面前,无论是人是妖,他们都只是一只小小的蝼蚁,撼不动天地,却依旧挣扎着想要活下来。
风雨飘摇中,他们忽然感悟到什么。
修炼是逆天而行的过程。他们恍然明白了仙人曾说的这句话,感天地之大,心生敬畏,但决不妥协。在高空俯视中,在死亡恐惧中,他们被追杀一路,却依旧走到今天,拼命挣扎着在这不容于他们的世界里活下去,这样的韧劲,从每一条藤里倾泻而出,又通过一条条编织成的藤团相连,聚合,越来越灼热。
直到聚成一股力量,将他们带入一股玄妙的境界。
再醒来时,雨已经停了。
天地被雨水洗得空灵澄澈,百藤们也似乎被这场雨洗礼升华,枯竭的精力和受的伤都一扫而空,就和这天地一样,焕然一新,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眼睛更明亮,耳力也更好了!
耳力更好的藤条精们便听到一阵哭腔。
从下方幽幽传来,呜呜咽咽传入每条藤的耳朵里。他们顺着声音找去,便见悬崖峭壁底部,那被滑脱的山体之上,趴着一道身影。再定睛一看,是个少年,浑身是血,却拼命往泥地里扒拉着什么。
“爹爹,娘亲,不要抛下安儿一个人,你们快起来,快起来啊……”
少年扒得满手都是血,可还是不停,只顾着哭,连身后靠近的百藤们都没发现。
三夭被那哭声里的绝望吸引,靠了过去,伸出手想帮他治好周身的伤,就在这时,那少年忽而抬起头,一双空洞的眼睛直直望着三夭。
看到他脸的那一刻,所有藤都惊悚了!
此少年不是什么山野村民,而是不久前跟在老道士身边的小徒弟!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下手吸走百藤们生命力的一幕浮现眼前,百藤们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老道士呢?这地下埋的是他的家人?可这也不对劲啊?!!
二丫探了身一把将三夭拉回来,警惕把她护在身后,她只想起这少年离开前放的那句狠话,莫非是回来报复的?
大柱从侧边伸手,往少年眼前晃了晃:“他好像看不见!”
少年果然像不认得他们似的,只一味朝他们求救:“求求你们,救救我爹娘,他们给埋在里面了,我不要他们死,我不要成为孤儿……”
便是磕头,一下一下,磕了满头的淤泥和血,众藤见他真的看不见,又变得这般狼狈,却不知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也许这底下真的埋了人呢?
挖挖看吧。
三夭已经动了手,少年一句一句的家人,一下子勾起她记忆深处的绝望的片段:“你不要怕,我们会救的。”
众藤们也跟着伸出藤条,往地下挖起来。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泥土和植物腐朽的腥味,其中,却又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雅如竹的花香。
哪里来的花香?二丫疑惑着,从少年出现后,她便不敢掉以轻心,老道士没有在他身边,恐怕的确出了什么大变故,二丫又往四周巡望,可的确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的影子。此地最可疑的只有面前这个少年。
这么一瞧,终于让她发现,在少年怀中,因他双手剧烈挣扎而露出的小小一角花瓣。
纯白皎洁的花,在周身是血的少年怀中,竟未沾染半分污秽。本该是更加怪异的一幕,可二丫这回突然松了口气。
罢了,愿意护着花的少年,又会坏到哪里去。
“真的有人,这底下真的埋了一个村子的人!”大柱忽而惊呼道,二丫彻底放弃对少年的看守,转头过去。
那边已经连续挖出好些人,三夭一个个缠过去,脸色却越来越白,她颤抖道:“不行,他们已经死了。死掉的我救不回来。”
被滑坡埋得严严实实,根本无气可出,面色发青唇色乌黑,这些人都是活活被憋死的。
藤条们越挖越绝望,那少年一个个伸手摸过他们的脸颊,每认完一个松一口气,可眉头也跟着皱得更紧,面色也更加苍白。
又挖出抱成团的二人,看样子是一对夫妻,灾难来临之前便死死缠在一起。大柱连同几个汉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拉不开,僵成这样,根本不可能活着,便准备放弃了。
三夭却依旧固执地要把每个人查探一遍。这对比翼鸳鸯终究没了气,救不活了,三夭却无法从他们身上挪开眼。这是一对少年夫妻,污泥和乌青无法遮掩他们的年轻,挖出来的那一刻,丈夫是以跪地之姿挡在妻子之上的,他试图用血肉之躯,为妻子挡下所有伤害,妻子也伸出双臂死死锢住丈夫的背,抵死纠缠,三夭望着他们,心底忽然有了一阵触动。
眼前呼啸而过零星片段,手下意识触碰到这即将融为一体的二人,忽然一顿:
“等等!”
细藤更用力地往中心探了探,三夭眼底瞬间有了光:“这里面还有生命!”
他们怀抱中,居然还有一个孩子!男人跪地留出的那道空隙里,为他们的孩子撑起了一小片可供呼吸的空间!
三夭第一时间施藤治疗,那孩子面色青紫,气若游丝,但只要还活着,三夭便有机会把她救回来。
众藤们本来都要放弃了,他们不怕累,就怕挖出一个个死人,抱了希望却只等来一次次绝望。如今见居然还有人活,便齐齐打起了信心,要把这块地方挖个底朝天。
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五个人。一个小孩儿,两个女子,两个男子,其中一个壮汉最先清醒,众藤已经藏了藤身,怕把人吓过去。
一问,才知道洪水来时,他们整个村的人都跑到最高的山洞里躲着,谁曾想那山洞连同整个山体滑塌了?可这般滑塌下来,人居然没被砸扁,形容完好,更是一件怪事。
众人便看向最奇怪的那个少年,壮汉说,这个少年他从没见过,绝对不是他们村的。
可少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他把所有挖出来的人都摸了个遍,却没找到他的爹爹娘亲,嘴里不停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我都活着,爹爹娘亲不可能不在,他们一定还在地下!”
十指在徒手刨挖过程中磨损溃烂,指甲早已翻起脱落,可他根本不停,眼睛又看不见,绝望让他胡乱刨挖着,状若疯癫,偶然抬起的眼睛因绝望睁得很大,眸前却遮了一片白翳,看起来更加骇人。
众人见着这一幕都沉默了,这一片能挖的已经被他们挖尽了,可确实没有少年想找的人,或许少年找错了地方?可见他这么狼狈,这么绝望,难道真的有地方被他们遗漏了?
带着疑惑又要重新找一遍,山谷间忽而刮过一阵清风,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把所有人包裹其中。这股花香,好熟悉,似乎在不久前闻过,二丫下意识朝少年怀中看去,那朵花已经不见了,也许在挖地的过程中弄丢了?
思索间,又见少年眼前那片白翳簇簇而动,眼睛猛然大睁,少年大呼道:“有人,这地下有人!”
众人被他这一声惊叫吸引过去,便见污泥中有半截掌心,连忙合力将人拉起来。三夭伸手一探:“还有气。”
便在众人的遮掩下,伸了藤要把人治活。
少年伸手一寸寸摸去,把那人脸上的污秽给擦净了,三夭这才看清,那是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者,怎么看怎么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周围的百藤也如三夭一般疑惑。
摸清老者的少年忽而往后一摔,嚎啕大哭:“不对,他不是阿爹阿娘,我的阿爹阿娘呢,找遍了,找遍了都没有,再也找不到了……”
绝望声传遍了整座山谷,少年受伤的单薄身躯就像风中的一片残叶,颤颤簇簇,仿佛下一秒就要碎去。
这时,一双手颤抖着放到少年的眼角,拭去他的泪,少年的哭声便颤颤地缓和下来。那双手布满苍老的皱纹,由于濒临死亡乍然救活,还留有污秽和青紫,连伸出来的力道都那么弱。
可这双手,很温柔。
和老者苍老的声音一样温柔。
他说:“孩子,不要哭,我们都在。”
少年哽咽着道,“没用的,你们都不是我爹娘,安儿的爹娘不见了,以后,只是一个人了……”
“不是一个人。”老者眼皮耷拉下来,可还是努力支撑起来笑:“你不是一个人,你的人生还那么长,以后还会遇到很多很多,很重要的人——”
“不!”少年凶狠打断道,“我就要爹娘,只要爹娘!”
“……孩子,可这里没有你的爹娘……你若害怕的话,就跟着我吧,我带你去找爹娘。”
少年听了,拿衣袖胡乱擦了擦眼,期盼地露出来笑:“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我巫信从来不骗人……”声音越来越弱,老翁终于合上眼皮,彻底无声。
少年大惊,又要摇醒老翁,三夭阻止道:“他只是睡过去了,还要时间休息,你不要怕。”
少年怔怔守着老翁的睡颜,喃喃道:“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一阵风过,吹起了淡淡的花香,清雅如竹,安抚了绝望的少年,也安抚了这片土地上经历灾害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