珙桐和琥珀枫被赶了出去，应昽则留下来同星修议事。

    虽然珙桐不懂战事，但是也知道这场仙妖之战纠缠已久，因为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应昽了。

    今日天气晴好，但珙桐总觉得有一团挥之不去的阴云笼罩在天界之上。

    星修对她说，他已经向父君说了长毛兽的事，但最近战事胶着，天君无暇顾及，只说暂时加固封印。

    连同吞了黑气的长毛兽一起被封印在下面。珙桐沉默着接受了这件事，但仿佛有一片黑色羽毛轻拂心口，那里痒痒的，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她隐隐期待下次见到应昽，将她的疑惑倾诉。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一只不会说话的毛肚。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和她品尝她的秘密果实，她相信就是应昽了。

    或许是由于一起长大的情谊，她相信应昽可以打赢鼠尾鹰。

    鼠尾鹰？老鹰的身体，老鼠的尾巴？听着就丑丑的，漂亮的双翼应龙一定会赢的，她这么相信着。

    她在天界兢兢业业当她的女官，同时如她所料地收获了一个又一个好消息。妖军节节败退，已退至一叶河数百里外。

    收到这个消息的那日夜里，她又不小心跌入了她那雪白的灵府，那个被冰雪覆盖的，矗立着一座洁白尖塔的神秘世界。

    她的心“咚咚”跳得很快，好似种子发芽的信号，又似战场冲锋的号角。

    没有黑色羽毛引路，她径直走到了那副水晶棺前。

    永不凋谢的花朵簇拥着棺中的女子。棺中人睁开眼睛，她有着一双和珙桐一样的剔透双眼，她花丛中抬起手，呼唤珙桐。

    珙桐并不害怕，甚至可以说此时此刻她的心中什么也没有。无波无澜，无悲无喜，一片虚无将心中所有情绪挤压出去。

    手心凉凉的。珙桐看向自己的手掌。那里出现了一个小棍和两个圆圈，后面跟着一个她同样看不懂的符号——一根斜棍隔开了两个气泡一样的小圆圈。

    100%。

    她被和自己长得一样的眼睛蛊惑，将手掌放在对面那只和自己一样的手掌上。

    掌心相接处如同有一场小型风雪，冰冷而激烈地击打着掌心。

    珙桐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陌生人”的模样。

    他的眼睛如同清澈的春水倒映着她稚嫩的面容，他的鼻梁如同挺拔的山峰撑起他清俊的面容，他的唇如同淡红的花瓣，只要花一开，春风便吹来了。他长长的墨发垂至腰下，他总是只用一根简朴的木簪，斜斜挽起丝般光亮顺滑的发。他的手掌宽厚却不粗糙，抚上她的头顶，像是从翠绿的柳树下走过，头顶被碧绦柔柔地拂过。

    他对她说：“我是你最喜欢的朋友。”

    他对她说：“那里有你的新朋友。”

    他又对她说：“你失忆了。”

    阳光错过屋内唯一的花窗，忽视了这间铺满陈旧木地板的屋子。于是水晶棺失去了一道光源，仅靠自身的微弱光亮在暮色中挣扎。

    挣扎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像浪花拍岸，在不大的屋子里激荡起回声。

    “我不想忘记。”声音高度统一，像是两个人的声音，又像是一个人的声音。

    只有一个“我”，而“我”不想忘记。“我”将沉睡，而“我”将苏醒。

    手掌分离之时，珙桐再次看向自己的掌心，虽然还是看不懂，但是她知道那里的符号已经发生了变化。

    99%。

    而棺中女子的手掌上也出现了一个符号。

    1%。

    鼠尾鹰被应昽斩落剑下的那一刻，剑光耀天，而璨星震动。疲惫的战士们举起同样疲惫的武器，发出终于胜利的欢呼。

    但这种胜利的快乐只持续了不到一刻，天上飘起了异常的雪，水渐渐凝成冰，世界被严寒包裹，扶桑的太阳停在了休憩的枝头。

    应昽没得到他的战利品，鼠尾鹰的尸体从内到外，从血液开始凝固，冰吞吃了它的尸体，像只贪婪的冰雪饕餮，开始吞食这世界的一切。

    四方妖魔被这股不明力量所控制，反攻天界。

    不止是天界，人界和冥府都成为了目标。

    后来的人们将这场全天下共同的战役叫做“冰魔大战”。

    纵使是训练有素的将士，面对沉重铠甲下逐渐凝固的血液也毫无办法，被敌人从内绞杀。

    不是天然的“冰”，而是有“魔”在操纵一切。

    鼠尾鹰的尸体被冰雪吞噬的那一刻，应昽见过冰魔的实体。

    它有人的形状，却没有身体曲线，也没有面容。它像人，却不具备许多人的特质。

    下一个见过冰魔实体的是当时的天君。

    天君御驾亲征，死在了冰魔忽然暴长的手臂中，在严寒和窒息中，冰魔给了他青紫色的死法。

    星修匆匆即位，承其父志，往冰雪中心奔去。

    珙桐睡了很久很久。这一觉睡得沉，连梦都没有，她像一叶单薄的小舟，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独自漂浮。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一个熟悉的人都找不到。她能找到的只有无尽的冰雪风霜，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凝固了。

    但是她内心空荡荡的，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她带着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毛肚，攀上漂浮在半空中的月华山。它被无数雷电环绕，人迹罕至。

    那就是她最好的居所了。

    她冲过轰隆的雷声和厚厚的黑云，进入了月华山，并在此之后一直住在那里。

    月华山上长着无数血枸杞树。传说中，血枸杞是神龙族承晓神君的血泪所化，至正至善。

    远古时代，承晓神君带领整个神龙族以身祭阵，封印了三尸界。

    毛肚有时候会折些血枸杞树的枝丫带回来玩，将上面的果实捋下来当零食。

    有一次，珙桐抚摸毛肚，她唯一的伙伴，手指却不小心被血枸杞的汁水所灼伤。

    她看着被灼伤的手指，若有所思。

    她来到月华山顶，在冰雪交加的世界，这里能看到天界最后干净的好风景。

    她拿出一个冰蓝色的锥体，和抱雪剑一样，是她取灵府冰雪所制。她叫这小巧的锥体碧璃锥，在开始铸造它的时候，她就知道她会用它来做什么。

    碧璃，必离矣。

    月华山对面已经没有太阳自扶桑来，月华山下，翻滚的云雾仿佛隔绝了灭杀之气。

    她立于山巅，以碧璃锥剜心取血。碧璃锥上的寒气同时凝固了血液和痛楚，她面不改色，取下自己一滴心头血。

    血在手指上，似宿在指尖一抹殷红的胭脂。

    她以心头血为花种，于月华山顶种下宿胭花。

    她脱力地坐在新种的花旁，对它道：“你是我的一部分，你将代替我，去接受新朋友，去和他纠缠。”

    花未破土，命运已被写定。

    她像对花说，又像对自己说：“我不接受为我写定的命运，我将奔赴我自己的选择。”

    她为花定下命运，只因不接受自己被定下的命运。

    闻到血腥味的毛肚跟到了月华山顶，看她坐在崖边，因为疼痛而脸色煞白，手中的碧璃锥不慎坠入云海，跌入人间。

    这把碧璃锥，落入人界灵宝派的宗门境地，被当做仙物供奉。

    她告别宿胭花，出了月华山。毛肚一直跟着她，她甩都甩不掉。

    于是她只好不再管它，骑着一匹天马，奔赴冰雪中心。

    她偏离了设定好的命运路线，逼迫“最喜欢的朋友”出现收拾残局。这是他一手创造的世界，他亲自编织的梦境。

    99%+1%=100%。

    她将融入1%，成为完全的冰雪之主，毁掉这个为她搭建的虚假世界。

    一匹天马冲过重重天兵的阻隔，飞到应昽面前。

    应昽惊愕地看着熟悉的脸庞上无比陌生的神情。

    “珙桐，你来此处干什么？”

    他同样乘上天马，挡在珙桐面前。前方，是星修带领众仙在设强攻火阵。难道她是来找星修的？他想起珙桐平日里看星修那痴迷的眼神。

    珙桐坐在高高的天马上，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开口仍是软软糯糯的语气，说出的话却令人胆寒：“挡我路者死。”

    这个距离，她已经能够看见前方冲天而起的火光。

    “你疯了？”

    珙桐自顾自道：“我在月华山顶，为你种下了一朵宿胭花。”

    “你究竟在说什么？”应昽听不懂她的话，只觉得她是被邪气入侵，殊不知她就是邪气本身。

    珙桐竟真的骑着天马向他撞去，应昽只好避开。

    “拦住她！”他一头耀眼的金发在蜂拥的冰雪中几乎变成银白，他凭一颗至阳的神龙之心抵抗冰雪。

    强攻火阵起效了，前方厚厚的冰层正在融化。

    眼看冰层融出一个冰洞，众仙正要一拥而上，从里面却涌出一股风雪，紧凑的风雪形似巨掌，伸向火阵中心的星修。

    珙桐骑着天马过来时正看见这一幕，眼看着那张亲切的脸就要消失在风雪，她从马身上飞起，裙角飞扬，像一朵纯白的花奔向星修。

    应昽追在后面，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他想，她果然是为了星修来的。

    众仙像拉住星修，但漫天风雪像决堤洪水拦住了他们，只有一道融于风雪的纯白身影破开雪障，拉住了星修。

    在漩涡般飞速转动的雪花中，星修看见了一张意想不到的脸。珙桐紧紧抓住了他，想把他往外带。

    似乎由于珙桐的出现，肆虐的风雪更加兴奋，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野兽。野兽转移了目标，咆哮的风更加猛烈地将珙桐向内吸去。

    形势一下变了，换成了星修牢牢地抓住珙桐。

    很快另一只炙热的手掌也突破风雪屏障，抓住了珙桐。

    应昽和星修一人一边拉住了珙桐。

    肆虐的风雪中，应昽生平头一次对珙桐怒吼：“你不要命了吗？”她为了星修，竟不惜性命？

    他的声音被风雪撕裂，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快被撕裂了，但他拉住珙桐的手却未松半分。

    珙桐能感觉到冰雪已经转移了目标，应昽和星修也感觉到了。她变成了冰魔喜爱的目标，他们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珙桐放开了拉住星修的手，星修愣了一下，抓住了她。

    “不能放手！”应昽对星修吼道。在他和星修之间，珙桐先放开了星修，是想先放他走。她最在意的终究还是星修。

    风雪从融开的洞中不断涌出，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一切。星修回头望，与他一同布下阵法的仙家还坚守在原地，企图重启阵法阻隔风雪。

    “珙桐，抱歉。”疾速的飞雪挡住了星修歉意的面容，让珙桐不能再最后看一眼那张温柔亲切的脸。星修放手，纵容珙桐成风雪之饵，而他则转身奔向阵法上他应站立的位置。

    陡然失去了一边力量，应昽被珙桐带着一同被卷入风雪中心。

    两人身影进入洞中的一瞬间，风雪像是受到了阻碍，忽然小了许多。

    趁此机会！

    “起阵，速攻！”星修平日里温和的神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天君应有的威严面容。

    “可是天君，应昽神君和珙桐仙子……”

    星修不容置喙道：“抓住机会，起阵，反攻！”

    于是漫天火阵再起，以不容抵抗之势攻向冰雪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