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习习。
长廊幽静深沉,仿佛永续至漫无尽头的黑夜。
雨点淅沥。兰拂去肩头水珠,停在长廊入口,他朝着某处空无一物的地方试探道:“……您还在吗?”
伏惑始终隐身,来之前仅隔空对兰留了句“带路”,中途便再没出声——
作为底层魔卫,兰的修为远不及伏惑。所以,他完全看不见对方,不确定那人究竟有没有跟上。
兰需要确认。
伏惑终于回应:“嗯,继续。”
兰这才向前,毫不犹豫迈进长廊。
木门扇扇皆锁,然而长久无人替换修理,中央那道笔直的门缝开始愈发宽阔。
因而,气流潮水般暗涌,门缝前后鼓动,拉扯松垮铁锁的杂音格外嘹亮。
魔宫旧址这般废置的房间太多,大都是以前的下人用以住宿的地方。现在则被晴云阁“变废为宝”,当作殓房。
依照尸身的逝世时刻、朽烂程度,他们需要为之标记,然后将其拖至岩谷不同的位置进行摆放——
尽管这么做十分怪异,却没有魔卫细究为什么。
理由有二,一是人死不能复生,其结果也与己无关;二是上级做事自有考量,轮不到他们区区魔卫插嘴。
若不是投靠了顾无忧,兰觉得,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好奇其背后的意图。
迎面回荡错杂的脚步,渐行渐近。定睛一看,原是撞上两位同僚。
他们冲兰主动打招呼:“哟,总算回来了,我们本还以为你撂挑子不干了!”
兰以平常态度回复:“这个月的月钱还没拿到,现在撂挑子未免过早。不如兄弟几个凑点儿银子给我,助力我回家养老?”
“哈哈,兰,天天讲冷笑话就没意思了!”
同僚之间嘻嘻哈哈,转而突然想起未曾露面的另一人,“等会儿,和你一起出去的那小子,人呢?”
兰想了想,张口撒谎:“他和百里阁主一起回魔宫了,可能有什么其他事情吧。”
两个同僚顿时惊讶,表示忿忿不平:“什么?难不成他升迁了?可是兰你不是比他做得更好更久吗?为什么不让你去?偏心!绝对的偏心!”
“……没有的事。”兰摊摊手,“百里阁主给我安排了别的事务——我最近不必搬尸,要去阁内当守卫。”
“守卫?”他们偃旗息鼓,羡慕道,“那确实还行,你小子走大运!欸,听说,百里阁主这次抓回一个凡人女子。兰,你去阁内,有没有看到,她是不是真的漂亮?”
走运?
撞这大运可是差点费了他一条命。
至于那位凡人女子……
提及此,兰呼吸一滞。
他即刻回忆起,顾无忧眼光脉脉,对自己微笑的模样……
“……”兰不由自主捏捏耳垂,确定没有像之前那样泛起热度,这才蹙眉,极快正色道,“别人的容貌不是我们能妄议的!”
接着,没等对面同僚回复,兰迅速迈过他们:“我还要把剩下的事务完成,然后收拾东西去阁内。不早了,先走一步。”
同僚之间面面相觑,眼睁睁见兰远去。
“啊?”
“不是,兰怎么回事?普通聊聊美人而已……他不好美色到这种程度吗?!”
“大概升迁后真的很忙吧?”其中一个魔卫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慢慢悠悠感叹,“唉,忙,都忙,忙点儿好啊……!”
话音未落,身侧虚空仿佛有人疾走带起另一阵寒风,钻进衣领。
魔卫猛地瑟缩。
“好冷……今天这么冷吗?”
……
“嗯。”
兰掏出钥匙,解开铁锁,“就是这里,从这扇窗户方便眺望岩谷。”
伏惑的注意力却似乎全然跑偏,他幽幽提起一件与此无关的事情:“你方才是在维护她?”
〈她〉是谁,显而易见。
兰的动作蓦地僵住,困惑且戒备:“现在,她算作我真正意义上的主人,维护她理所当然。”
“是吗?”
伏惑生硬地蹦出两个字,“主人?”
随即,伏惑不屑轻哼一声,不再多说。他显现身形,直接进到房屋内部。
兰跟上去,心情不爽。
……兰竟会感到恼火,因为伏惑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句——就好像在讥讽兰一个小小魔卫,压根没有资格与他共侍一主。
可……她就是注意到自己了啊?
不行吗?!
果然,同族讨厌灵龙都有一定道理。
不过兰实在拿伏惑无法,最后只得兀自平息怒意。
跨越门槛,伏惑环视一圈,倏忽瞧见,几具尸身被安静置于墙角。
魔卫应该对他们经过特殊处理,至少,待在晴云阁的时间内还能保持躯体的完整。
沿着青灰或青白的皮肤一路向下,伏惑看着他们脖颈处绑缚的木牌,莫名升腾怪异——
重点不在于其上写明的标记,而在于穿过木牌的丝线……一道银灰色的纤细寒芒。
一眼便知极其柔韧。它们死死勒进尸身血肉之中,仿佛贪婪的根系,妄图深深扎根于此。
“为什么要使用这种细线?”伏惑询问身后的兰,“其他绳子不行吗?”
兰回答:“都是少君的命令。他跟百里阁主解释过,这线不易断。”
伏惑试着以指尖触碰,屏息凝神许久。
终于,他放下右手。
他目前所知,有两种法术会用到此种细线。一是挖掘生灵过往的探查之术,〈搜魂〉;二是操纵他人言行举止的控制之术——
〈言灵咒缚〉。
伏惑的面色瞬间转变。
他走到窗前,推开咔咔作响的木框,挥去沉积的灰尘,举目四望:“你们固定抛尸的地点在哪里?”
黄土遍布,山丘错落,风滚枯草簌簌经过,携来荒凉。
兰停至窗口一处空余角落,指出谷底几个方向:“东西南北各占一边,每次下去,几乎会把整个谷底走一趟。”
“那就奇怪了……死人的数量多到需要分至岩谷不同地点消解,结果到头来,地上连几根白骨也没剩下。”
伏惑瞥他,“别告诉我,是你们黄泉境的禽兽如此热爱整洁。”
“……”兰无言以对,“那依您之见,又能是什么原因呢?”
“传送阵。”伏惑的瞳孔凝住土地干涸枯黄的颜色,“地底估计预埋了传送阵。”
兰不解:“传送到哪儿?”
伏惑语气森冷:“琦瑰国。”
兰微微睁大眼眶。
送去妖国?为什么?
兰尚未理解,伏惑已然醍醐灌顶:“原来,她让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亲自确认这个,我明白了……”
伏惑转身欲离,眼尾余光一扫:“待会儿,你就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我会到你指的那几个位置看看。”
兰的一个“是”字还没脱口而出。
陡然,伏惑心中一动,止住脚步,指着堆叠得不起眼的老旧木板问道:“……这里从前供奉的是谁?”
虽然勉强,但是还能依稀辨认出这是一座神龛。
这座神龛没有香火、没有塑像、没有题字……与其称之为一无所有,不如说,原本所有的一切皆被刻意破坏。
不然,魔宫为造一个神龛,明明选取最好的楠木,其千年不朽,若只是废置,还不至于毁损至此。
“……天道吧。”兰转转眼珠,思忖道,“貌似除祂以外,也没有其他神。”
“而且您看,这后头还留着一小片模糊的纹饰——依旧足以看出,它们的形状类似云和星,这不是恰好代表苍穹吗?”
云?苍穹?
“在你眼里那是云的轮廓?我竟然觉得有点像海浪……极夜海……”
伏惑低低自言自语,恍惚间对自己反复确认。
最后,碍于年份古早,痕迹淡去,他再无意深究,“罢了,是我看错。天道本应象征苍穹。”
兰关上窗户,随口问道:“您信仰天道吗?”
稍许沉默。
伏惑没有直接回答:“难道你会去信仰一位不知相貌的神明?”
“……我会。”兰背靠透光的窗棂,在提及这位神秘的造物主时,神情略带放松。
有时兰甚至会想,是不是有天道的暗中庇佑,身陷危机之时,他才得以翻盘存活。
“而且,祂没有固定的相貌,不正说明,祂的无所不能、无拘无束吗?”
“祂可化万物,万物亦可为祂。”
伏惑闻言,语调轻扬:“那如若她某天化作一种实形降临此世,你觉得她会是什么模样?”
此番提问猝不及防,奈何对方又一副不给答案不走的架势,兰因此苦恼地琢磨了好一会儿。
“嗯……”兰斟酌道,“可能会是蝴蝶吧。它的翅膀那么漂亮,又能在花丛里穿梭,来去自在……您呢?您又怎么觉得?”
“我啊……”
伏惑沉吟片刻,“我也想起一种翅膀漂亮的动物,但并非蝴蝶,而是乌鸦。”
兰张大嘴巴:“啊?”
乌鸦?
……它的羽翼,好看吗?
“于龙渊时,我只在一些图画里看过。这几日在你们黄泉境,倒把乌鸦见了个够——明明通体漆黑,但是不同的日光下,又会呈现不同色彩。”
伏惑眸底微澜起伏,仿佛真的联想到了某个详尽的形象,“和她很像,尤其那双眼睛。”
可是,论天道相貌,任谁都未知……伏惑凭什么突然这么笃定?
兰匪夷所思:“难不成您见过天道?”
“对,我见过。”伏惑转身走向门口,“等到时候,你或许也可去比对一番。”
“额,我、我尽量?”兰颇有种如鲠在喉的无力感。
不是!
比对先不提,他上哪儿见天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