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潺潺。
少女步履翩跹轻盈,舞姿的停顿起合皆与四周的景色、流水的韵律相互融合。
充沛的生命力在她的身上流转,被她外化,变成她所表现出来的每一个动作。
前半段似乎是她的试探,宋拾薪还能在她的面上望见几分柔婉凄丽的神色,像是素日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投射于山壁的身影仿若与谷内翩跹的蝶影交叠、重合。
两刻钟后,她的神情忽然便从这般柔婉的神色之中脱出了。
少女蹙起眉,身姿开始不断地旋转,旋转,舞姿愈发大开大合,动作愈发激越,投射在山谷内的身影也逐渐变得富有力量,竟令他察觉出几分锐气。
此刻的沈稚渺已然脱胎换骨,如同一只展翅的鹏鸟,酣畅淋漓地于这一方天地间不断地回旋、飞翔,似要将她原本招摇的天性全然释放,仿若用自己的灵魂在起舞。
宋拾薪就这般在不远处静立,一错不错地望着他。
他想,倘若他是那只望见了前半段的看客,或许确实会惊叹一声,郡主当真是倾国倾尘,绝世之姿。
但他现下望见的,是全部的她。
他发现沈稚渺想要通过舞姿所表达出的情感,并非只是前半段那等令人欣赏的柔婉凄丽。
而是另一种,令他有些熟悉的东西。
——野心。
不知为何,宋拾薪在她的身上望见了蓬勃向上的野心。
他看出她并不满足于现状,更不愿被人当成某种能够时而鉴赏提起的宝物抑或是某种趁手的,得力的工具。
她只想要做自己。
她灵魂的底色非是平日所刻意表现出来的娇柔。
而是富有野心且无比坚韧、张扬与不羁的。
只一瞬,少年心下忽然清明许多。
是了,她所患之疾是世间最凶猛异常的心疾,病发之时痛苦异常,令人难以忍受。
而她不仅从那场病事中撑了下来,还活到如今。
宋拾薪不禁想,既然她能够顽强地与磨人的病痛抗衡数十年,绝不会是个软弱可欺之人。
不知不觉,沈稚渺在寂静清幽的山谷内完成了自己的舞蹈。
月光偏爱地打照在她身上,令她的身影蒙上了一层影影绰绰的清光。
沈稚渺翩然回眸,便望见宋拾薪像个呆鹅一般,呆然地伫立在原地,竟是看得无法回神。
她勾勾唇,忍住心下笑意,朝他走来。
“你怎么又呆了呀,要不,干脆日后本郡主便封你为呆呆将军如何?”
少年摇首:“郡主莫打趣在下。”
沈稚渺走上前,又道:“不知小将军可知,惊鸿胡旋舞,其实是分开的两支舞。”
宋拾薪怔愣片刻,忽然通悟,他看向沈稚渺,只见沈稚渺又对他说:“本郡主素来不会轻易给外人跳后面那一支,今日都跳给你看,你日后可要尽心为我做事。”
少年指尖一蜷,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迎着她那般明媚的眸光,他只能颔首。
“好。”
他抬眸与她相视,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似是很开心。
月色在他的眸中化作柔和的清辉,沈稚渺就这般望入少年含笑的眸中,清晰地望见自己的脸,面上竟生出几分热。
只是看她跳了支舞,有必要么?
这下,沈稚渺算是信了,此人在域外应是从未见过这等宴乐歌舞,所以才会觉得分外惊艳。
她不常下山,却总是在那位大人出席的席间向各位宾客献上一曲。
可即使她将惊鸿舞跳出花来,那位大人的眸光却从不肯在她身上多停留半分。
哪里会像宋拾薪那般……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少年方才的笑意,心下猛跳,面上更热了。
她赶紧错开眸光,不自然地望向别处:“你这次不许……不许再跟外人讲。”
“只许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好。”他认真道。
真乖,沈稚渺笑眯眯地望他。
夜色深深,宋拾薪为沈稚渺系上兜帽与披风,与她一同骑马归去。
少年单手执着缰绳,边打马从护城河畔的小道行过,途中瞧见大片苇丛,又顺手撷取一片韦叶放于口前,悠悠地吹起叶哨。
他吹的是旧时沈稚渺亲口教他唱的那首佛歌。
悠扬的笛声携着平和的禅意,令沈稚渺慢慢忘记方才的不虞,心下只余平静祥和。
她安静地望着周遭夜色,忽觉他所吹的哨音竟有些别样的熟悉,不禁好奇地轻扯他的手袖:
“宋拾薪,你吹的是何处的调子?”
他有片刻沉默:“……”
“郡主不曾听过么?”
沈稚渺暗道此人真是怪,他为何总要问她熟不熟悉,是否听过、来过?
分明她与他相识也不过这几月,可他却总是令她有种自小相识的错觉。
她开始努力回想起旧时的往事,可没当她想要忆起旧时心疾那些日子,太阳穴边传出阵阵钝痛,直接阻碍了她继续往下思索。
她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说:“本郡主小时被人推下假山,摔破了脑袋,许多事已记不得了。”
少年呼吸稍紧:“那,可请郎中看过,近来秋风凉意重,郡主身体可有抱恙?”
沈稚渺本想说没有,可她忽然有些饿了,便坏心眼地要吓他:“有呀!”
宋拾薪一听,即刻掉转马头,原本要从城外无人的小道入城,忽然却走到另一条通往城内的岔路上。
沈稚渺无措地眨眨眼,望着不远处医馆的名字,额心跳得更痛,忍不住攥紧他的袖子,失声道:“我、我不要去医馆,我只是饿了。”
宋拾薪没出声,沈稚渺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忽然变了。
她有些懊恼,宋拾薪分明是在关心她,可她却这般吓他,是她不对。
“对不起,多谢小将军关心,本郡主近日无恙。”
他眸光沉沉,沈稚渺顶着他的注视,继续硬着头皮道:“近来寒衣节要到了,城中开放了宵禁,我还未去过夜市,若不然我们去夜市看看,好不好?”
他摇摇头,严肃道:“郡主会被认出来的,如今已是半夜,郡主应为自己身体着想,早日归府歇息。”
她不依:“哎呀,不会的,这些百姓从未见过我,而且我这不是有你的兜帽与披风么?”
她将那披风提起一角,轻巧地置于颊边,望向他的眸中笑意盈盈,乌黑的眼睫不断地眨,似想令他就此妥协。
宋拾薪心下稍叹,到底是带她去了夜市。
夜市人声鼎沸,沈稚渺从未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睁大了一双水盈盈的杏眸,好奇地左顾右盼。
夜市人出奇地多,宋拾薪望着周遭景色,才发觉此处竟是他旧时常与商贩做某些交易的地点,如今竟已发展成热闹蓬勃的夜市了。
他下了马,将马牵至附近马厩,才系好缰绳,一转身,马背上的沈稚渺却不见了。
他心下猛沉,目光紧紧地攫住面前来往的行人,却望不见任何与她相似的身影。
“沈稚渺……”他急得有些语无伦次,正准备拨开人群往里面钻,伸手却冷不丁被身后之人牵住了。
他急得想甩开,转头却发现沈稚渺看他的眸中却丝毫没有他所预想的那般慌乱,似是早有预谋。
“这下换我牵着——”
他恼了,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郡主为何总是恐吓在下?”
“我……”
她话还未说完,宋拾薪转手又将她的手强硬地攥住,拉至身前,双手一松,紧紧箍住了她的双肩,将她固定在原地。
他直想将眼前胡作为非的沈稚渺与自己绑起来,垂首瞧见她无措的眸,却又什么气都生不起来。
因此,他又开始恨自己不争气。
“郡主倘若再这般恐吓在下,便没有第二回了。”
沈稚渺只是想学他先前不打招呼便牵她的手,看看此人惊喜时到底是何的模样,未曾想他竟觉她在与他胡闹:“此话何意?”
宋拾薪看她一眼,声音冷了下来:“擅自带郡主出府,是在下的不对,下次不会了。”
沈稚渺心下霎时蔓延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她有些委屈,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只是,只是想……”
她摇摇头,说到后头声音都蕴着几分哽咽,宋拾薪见她眼眶红了,又低低道了声对不起,便将她放开了。
这下,两个人皆沉默下来,谁都没有再主动朝对方伸出手。
宋拾薪念着她肚饿,须臾便将眼神投至不远处的食肆,思索哪里的吃食适合她吃。
而沈稚渺心情低落,瞧着他垂落身畔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只觉得心痒。
此时,身后忽然走出来一个带着发冠的青年男子,慵懒风流的面容透出醉后的酡红,似是认出了沈稚渺。
他的大手挑开她的兜帽,眸光清明了一瞬,拥着身侧的童仆,高声道:“哎——这位姑娘为何有些眼熟,与我们大雍朝最神秘莫测的临嘉郡主长得这般像啊?””
周遭人群一下嘈杂起来,许多人心下本就对这位自小深居简出的郡主十分好奇,骤然被他高声一唤,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涌了过来。
沈稚渺根本记不得自己在何处见过他,心下不欲惹上这神志不清的醉汉,便一把夺过自己的兜帽,蹙眉啐了声疯子!
她正想走,可那青年却仗着自己酒醉,喃喃着要看清一些,一张臭脸就这般朝她贴过来。
宋拾薪原本还在与她置气。
见那人竟这般不要脸,眸光倏然转冷,也不管方才自己是因为牵手才与她争执不下。
他一把夺过沈稚渺的手,将她带至身后,须臾便抬腿将那人踹到不远处的巷中,冷冷地道了声:“滚。”
那人捂着疼痛的腹部大叫,宋拾薪趁乱带着沈稚渺走出人群。
他虽然还有些生气,却再也不曾放开她的手。
最后两人在夜市里吃了两碗三文钱的酸汤凉面。
他想带她去大食肆吃热的汤面,可是沈稚渺却偏偏盯上了街边三文钱的凉面,任凭他怎么拽都拽不动。
沈稚渺高高兴兴地挑了一筷子,入口才发现是辣的。
她没吃过辣的东西,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带着鼻尖都红了,眉头紧紧皱起,呜呜地攥着宋拾薪的衣角吐舌头。
宋拾薪见她辣得直吐舌头,想给她吹吹,可他又担心沈稚渺觉得他孟浪,一时间吹也不是,不吹也不是。
最后他急忙给她买了筒冰鉴里冰镇的竹筒水,沈稚渺饮了两口,又哀声唤道:“宋拾薪,这是酒酿!”
“对不起,对不起……我带你回府解酒……”
他想将那竹筒夺过来,沈稚渺却顾不得那么多,只想快些解辣,索性咕嘟咕嘟饮了一大口,最后大哂了一声爽快。
她尚未意识到那酒酿是否容易令人酒醉,只知道它的滋味酸酸甜甜,像冰镇的杨梅汁水,禁不住就想多喝一些,却又被身侧的一道声音喝止。
她偏过脸,发现眼前竟然多出了好几个宋拾薪,霎时吓得将手里的竹筒水往他脸上怼,冰冰凉凉的酒酿泼了他一脸。
宋拾薪简直没见过比沈稚渺更会胡闹的姑娘,他心下十分委屈,又被她气得有些语无伦次,一时不知如何动作,整个人如同石化一般怔在原地。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想开口,耳畔却多了几声俏皮的轻笑。
沈稚渺从未见他这般吃瘪的落魄模样,心下觉得分外有趣,迎着少年幽怨的目光,一时笑得前仰后合。
她笑了,宋拾薪没办法再与她置气。
因他今日带她出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她开心。
最终,他只是叹一口气,无可奈何道:“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