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马儿快快跑!
跑出这边境云州城,一路上京城,不然就要被那疯子抓回去了。
日头正烈的辽阔草原上,叶五清被云州当地只手遮天的李氏派出数十人围追。
而这场面,是这月的第四次了。
马儿很听话。
蹄子大扬,每一步都尽力。
可身后追她一群人始终对她穷追不舍,尤其是那身骑巨马的男子,视线紧锁着她。
声声马蹄踏在草地上低震闷响,叶五清转头看向乘巨马正冲她喊话的李夷。
他只用两银饰将墨色长发拢至耳后,黑发皆被烈风扬起,如墨汁泼入风中翻飞,声音怒极:
“回来!别白费气力了叶五清。你以为你能出得了云州?你现在若停下来,我可以给你个机会向我解释。”
叶五清:“……”
解释解释,又是解释……
当初他一双腿因她差点致残,虽靠钱吊回来了,但双腿不再有力支撑他长时间站立,要坐木质轮椅,此后且时常疼痛,下雨天更甚。
那时,他静静躺在床上,转头看向站在他床前的叶五清,也是这样差不多的话式:
“不跑了?”
“……你现在是在可怜我?”
“那你跟我解释解释你为什么突然消失。”
“……不说话?是连怜悯都不想装了?”
“……”
“叶五清我要你死!”
然后这些话最后都统一转变成了:叶五清,我要你活着,我要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
眼见着马上要冲出云州的地界,叶五清内心狂喜,几乎想要张开双手拥抱自然的风。
她对紧追在身后的李夷吹响一声口哨:“再见!我爱的……瘸子。”
最后那两个字叶五清咬着其实几乎没发出声音,却似乎仍被李夷听见。
他一怔,瞬间脸色愈加阴寒,握鞭的手骨节都泛白,用力扬下,身下巨马嘶鸣,加快速度,瞬间就脱离了围追叶五清的队伍,只马直逼近叶五清。
“悠着点阿夷,你腿还能行嘛?”
既都听见了,叶五清又加上一句调笑。
然说归说,但她神色也已凛然,俯低身趴伏在马背上,听风在耳边猎猎地吹。
扯缰绳控着马直接一头扎进正朝向她们而来的野马群中,反手拔出短匕,穿过马群时,一刀刺进其中一匹马的臀部。
被刺的马瞬间嘶鸣扬蹄,将野马群全部惊吓。
李夷:“你疯了!?快跑!跑出马群!”
顿时浓尘飞扬,野马横冲直撞,毫无规章,踩踏周围一切它们能踩踏的东西。
几次差点将叶五清给拱翻落地,好在她身手够好,也早有准备。
抱着马脖子,脚一蹬,就着马与马之间的缝隙钻出马群,落地打了个滚后,不停片刻地起身撒腿狂奔。
成功让受惊了的乱马成为了一道强力阻拦的屏障。
“啊……五清?!”
李夷心口骤紧,愤怒情绪陡然被惶恐替代。
方才发生的一切在李夷的视角看来,是上一刻还在死性不改想要逃离他并且暗骂他的女子,下一刻就被那群该死的野马从马上撞了下去,此刻或许正在被哪只马蹄践踏。
他不管不顾,驱使着巨马也冲进了野马群……
“家主!!!”
“快救家主!”
“把受惊的野马都杀了……家主落马了!快!!”
声后动静太甚,叶五清咬牙继续跑了两步,确定身后马蹄再不是追自己而来的时候,她这才勾着被风拂乱的头发撩到耳后回头看。
便看见本围捕她的人马都拔出了在太阳下晃眼的长剑朝野马群包围而去。
人的呼声,马的惨叫声不断。
而那一片混乱的中心处,乱马蹄之间,隐隐看见有血色的花正在盛开。
她尚且身手不凡也是做足了准备才敢出险招惊扰野马群,而李夷一个瘸子竟径直往里冲。
叶五清望着这一幕不可理解地静看了会,最终将这解释为李夷对她的恨极。
“真行啊……阿夷。”她夸赞完,退后两步,抿直了唇,仍选择转身,却被一柄雪白长剑横在了脖前拦住。
一抬眸,身着李府府卫服饰的女子竖拧着眉,对她咬牙切齿:“若是李家主今于此丧命,你将被千刀万剐!”
叶五清手还想动,那锋利剑刃立即紧贴她脖颈皮肤,冰冷且存在感极强。
她只好将手放下。
*
她果然还是太心软了吗?
为何要回头看那一眼呢?
叶五清坐在李夷的床边,盯着静卧于榻上的李夷如此反思着。
李夷眉目深邃,带点儿异域美人的那股感觉。
只可惜他气质极阴冷,常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不分时节的如陷入湿寒天,看谁都仿佛欠他一条腿似的。
此时他墨发披散,气若游丝,面色是一种失了生气的苍白。
死的是那匹据他说比叶五清还要尊贵的巨马,全南嘉国也才几匹。
他当时似乎是很巧妙地以马为掩体,避免了被野马踩踏。
房间里就叶五清一个人照看他。
只因全李府上下的人都知道,李夷是生着气昏过去的,醒来见不到叶五清这个罪魁祸首必然发癫,他癫起来就喜欢拿人饲狼。
叶五清也不例外被李夷扔进过狼窝,不过却是窝狼幼崽。
还记得那次是为存去京城的路费,拿他府里的东西出去典当终于被发现。
李夷逼问她存钱是想要做什么,她半天编织的数条谎言皆被拆穿后,李夷盯着叶五清沉默半晌,便生出了这个出于警示她的主意。
被扔进狼窝的第二日,李夷一早解了门口锁链来看。
见叶五清缩在稻草上怀中抱着狼崽正迷糊睁眼。
他突然怒气又消了,说:“那你给它们取个名罢。你这样的人我迟早会厌弃你,终有一天我会将你扔到长大的它们面前,让它们撕咬你。到那时,好歹你惨叫时嘴里能呼喊点什么。”
这话很管用,瞬间就将叶五清给吓清醒,眼中闪过极短慌恐,却又马上镇定,定定看着李夷的眼睛道:“那就叫小李、小夷,以及小李夷罢?……我死的时候,反正叫的一定是这几个字。”
对此,叶五清深信不疑。
她要是死了,一定是被李夷始终困在云州而终于崩溃而饮恨自杀。
很明显,叶五清说出这句话是对他李夷的一种暗暗挑衅和被限制烦躁了的情绪宣泄。
李夷听罢垂落长睫想了会什么,随后他将叶五清放了出去。
当晚他很是好心情的换了新颜色的寝衣,即使在腿会疼的雨天也和她缠绵到了天亮。
看,李夷就是这么让人难以理解他喜怒的一个人。
叶五清盯着榻上李夷这张当初只是安静的站在树下垂着视线发呆,也让她一眼看见并为之怔愣驻足片刻的脸。
边回忆着,叶五清一只手缓缓伸向他……伸向他的脖子。
他的脖子细长肤色也苍白,仿佛掐住只要一用力就能断,脆弱得很。
可当温热的手掌心贴住李夷脖颈却始终不收紧用力,甚至还拇指指腹在他脖颈皮肤上轻摩挲,显得耐心十足又恶趣味满满的时候。
李夷终于睁开了他那双湛蓝色的眸子,看向叶五清的目光平静。
叶五清不喜欢他这双如深潭的幽眸,可偏偏她找他搭的第一句话就是夸赞他眼睛的好看。
那是她第二次看见李夷,他正垂头坐在一颗大石上,像是受了什么挫正在憋坏主意一般地思索着什么。看起来就是一阴郁满脑子坏水的小男郎,和其他男子有些不一样,不是个好惹的。可谁让那时候叶五清兜里正差钱,而李夷又穿得浑身显贵。
“早醒了就起来罢,你呼吸是乱的。”
叶五清将手和飘远的思绪一起收回,站了起来:“阿夷口渴吗,我给你倒水?”
她每次被抓回后,态度总能很好的转变过来。此时的她与那在马上得意呛人的人仿佛不是一人。
李夷支起身子,没说话,就静静看着她。
他不高兴的时候是这样的,眼眸沉郁仿佛一潭死水,让人不敢深测那底下在预谋着怎样一场风暴。
见李夷不接话,叶五清转回头有些无辜地看了看他,只好又坐回到摆在榻边的凳上垂着目光不吱声了。
像是知错了,也像是其实只是在发呆。
只不过她坐姿永远肩背开阔,腰杆挺直端正,是练武人的习惯。
李夷凝着她,还是开了口:“你又在想什么?”
叶五清抬起眼睫。
“还想跑?”李夷问道:“……还是在想如何向我解释?”
“我在想怎么让阿夷你能理解我所做出的这些选择。我是个女人,我有我自己的抱负,我不想一直待在云州缩在你的势下,我想有点自己的发展。且阿夷你太强势了……你这样让我觉得难受。”叶五清轻拢着眉,显得无奈。
李夷:“呵……抱负?你如今也有抱负了?那你说来听听,什么样的抱负非得要走出这云州才能施展?”
叶五清理亏,她便不说具体的事,只反问道:“阿夷你其实对我没一点信任,是不是?”
李夷对叶五清的这种诡辩显然早已习惯,他并不因这种反问而情绪波动,而是道:“好。既然不愿说,那看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只是我希望你能清楚一件事,你别想走,你得留下,留下来做我李氏的家奴,偿还你本就欠我的所有。”
“阿夷你总这样……”叶五清这时脸上才终于出现了些许心急的模样:“其实你根本没有真的在意我到底是为着什么理由而拼了命的想往离开云州,更不好奇我想去的是哪里。你只是想永远将我困在云州,因为你觉得你的腿就是我害的。”
闻言,李夷神情微怔,又很快恢复,他摁住自己的性子,让自己冷硬的语气稍缓了些:“那你倒是说,你要去哪。”
叶五清一哽,又不说话了。
寝房中,香炉烟波袅袅,环绕在两人四周。
李夷有耐心的等了许久,直等到叶五清不得不开口。
“……好罢,其实我去京城是为找一个人。”叶五清道。
“谁?”李夷坐在榻上,长发散在他墨蓝色柔软寝衣上。
听到叶五清想要去找人,他呼吸凝了会,问道:“女的还是男的?”
叶五清:“女的,我找我阿姐。她几月前忽而消失了,最后我能寻到的行踪是听从盘山经过来回云州的老乡说,曾在那儿的驿站碰见过我阿姐,我阿姐对她说要去京城干番事业。我很担心她,她总容易被人骗,我想把她带回来云州,然后一起投靠你,好不好,李家主?”说到最后,她带了点讨好的语气。
听罢,李夷悄然松了口气,却又怒上心头:“你还真是……死性不改。”
“你没有姊妹,你家户籍记录在册的你是独女……叶五清你满口谎言,从不珍惜我给你的机会。你这样的人,我就不该对你有任何期望,更不能让你看到一丝一毫可能逃走的可能。”
“可我也不是家仆,我是良民。”
一旦被揭穿,叶五清立即转换话题:“阿夷,你这是逼民为仆,我能告你的。”
尤记得她初来李府的待遇可是人人见了要低头问声好的贵客,每逃离失败一次,她在这里的处境就降一级……是这样玩的吗?
真是越努力越不幸……
李夷不为所动:“叶五清,去把桌上入府的身契签了,不要让我逼你。”
叶五清看向桌上,果然摆着纸张,她走近想撕碎,却一顿地盯着那张身契看了良久,思绪一转间,她忽而转头向李夷陈问道:“那做李府的家仆是不是有月钱?”
之前在李府各处转悠的时候,曾撞上过李府的侍从们领月钱的场面,她们每个人拿到手里的银钱看起来可都沉甸甸的。
如果自己也有那么一袋子银钱的话,那还何愁路费?
叶五清开始期待。
李夷扫一眼正眼巴巴望着他,手中已然拿起了笔的叶五清,道:“有。”
叶五清就把自己的名字鬼画符画在了纸上。
李夷收回视线:“叶五清能拿到的月钱是每月一文。”
叶五清摔笔。
抄起纸张疾步向榻走去,指着纸上的一个笔划相对较少且她很是眼熟的字给李夷看:“这,这是个‘五’字罢?这个字后面还有个字,你念给我听听。”
“伍佰。”李夷声音淡然念道,然后迎着叶五清热切充满希冀的目光,他漫不经心:“哦?忘改数了呢,你倒是提醒我了。”
叶五清眼睁睁看着李夷拇指指腹轻轻摩挲过她写名字的地方,然后将她的身契仔细捋直了的放进怀里。
她盯着李夷道:“阿夷,你有时候真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