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你会记得吗?

    那时安安还没学会互相利用,还没懂得利益纠葛里的刀光剑影,还不知道命运早就在凉粉的甜、奶茶的咸、威士忌的辣里,埋下了相杀的伏笔。他是来”下乡调研”的香港少爷,她是想走出去的小镇姑娘,七月的风一吹,就吹成了一场注定要醒的梦。

    初见Brady,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像绸缎,顺滑且富有光泽。整个人是精心打理的规整感,尽显利落与干练;额头饱满光洁,窄长鹅蛋脸,右边脸颊有个梨涡,整个人乍一看,颇具亲和力。不过,那双眉,斜飞入鬓格外有记忆点,恰似两柄锋利的墨剑。顺着眉毛看过去,他的眉骨相比别人略高,显的人眼神格外深邃。Brady有着高挺笔直的鼻梁,宛如险峻的山峦,配合利落下颌线和窄方下巴,气势上撑起了他五官的端正大气,也调和了他的锋利和亲切感。

    他身高185cm,身形挺拔得仿若一棵苍松,宽肩窄腰大长腿,笔直的肩线撑得起仪式感,行走间自带气场,让人的目光忍不住追随。

    安安再醒来时香港的雨正下得绵密,中环的玻璃幕墙淌着水,把霓虹晕成一片模糊的灰蓝淡彩。弥敦道的霓虹招牌在雨雾里明明灭灭,"陆羽茶室"的灯箱泛着暖黄,油麻地老街小铺“金子回收”的金价电子屏不停跳动,像谁在暗处数着筹码。Brady站在半岛酒店的旋转门前,Gieves & Hawkes定制西装熨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露出的百达翡丽比青海的阳光更灼人。

    安安从的士里下来,高跟鞋踩在湿滑的大理石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像某种无声的宣战。她穿一身香奈儿套裙,领口别着碎钻胸针,还是那个她,但是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精致得像橱窗里的人偶,却眼神锋利,藏着淬了火的倔强。

    "林先生。"她开口时,粤语里混着点北方的硬气,像奶茶里没化开的盐粒。港女的伶仃与西北的韧劲在她身上奇异地糅合,连尾音的转调都带着算计的意味。

    他摘下金丝眼镜,指尖在镜片上轻轻一擦,目光扫过她耳后的珍珠耳环——原来她不再需要自己为她买来珠宝。

    会议室在长江中心的顶层,冷气开得太足,冻得人骨头疼。长桌尽头的水晶灯亮得刺眼,把每个人的影子钉在墙上,扭曲成狰狞的形状。落地窗外是维多利亚港的货轮,像被钉在水面上的甲虫,缓缓挪动。安安坐在他对面,笔记本电脑打开着,屏幕反光映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讨论到跨境并购案时,她突然开口,条理清晰地指出财务报表里的漏洞,声音不大,却像冰锥敲在玻璃上,让满座的元老都变了脸色。

    Brady看着她,突然想起青海民宿的月光。那时她蹲在院里喂狗,手指被小狗舔得发痒,笑得露出小虎牙。而现在,她指尖夹着钢笔,在文件上划出凌厉的线条,指甲涂着梅红的甲油。桌上的蒸馏水瓶印着"屈臣氏"的标志,水珠顺着瓶身滑落,在红木桌面上洇出小小的圈,像她悄然扩张的势力范围。

    茶歇时他在露台拦住她,雨还在下,维港的夜景被雨雾罩着,像幅褪色的水墨画。对岸的ICC大厦亮着"永明金融"的广告,红光在雨里晕开,透着股不祥的意味。”我很欣慰”,也很惆怅。“他说,语气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怅然,像惋惜一件摔碎的瓷器。

    安安靠在栏杆上,风掀起她鬓边碎发,露出一截白皙的耳垂。”林先生不是最懂变通吗?"她偏过头,耳坠上的碎钻晃得人眼花,"你教我的,要懂得利用规则。就像你们林家在九龙塘的地,不也是一点点从旧业主手里磨来的?"

    他想起那年在港岛,他带她去跑马地,教她看赔率,说金融市场就像赛马场,赢的永远是懂得操纵缰绳的人。那时她坐在看台前排,咬着菠萝油举着冻柠乐,眼里满是崇拜,像仰望星空的孩子。而现在,她成了最懂得操纵缰绳的骑手,连他都要忌惮两三分。铜锣湾斑斓的广告牌和宝蓝色天光照在她脸上,一些红一些绿一些蓝。

    Brady端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茶水晃出杯沿,落在雪白的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像极了那年青海的雨,落在他新买的相机上,留下擦不去的水印。餐厅墙上挂着的油画《香港夜色》正对着他们,画里的霓虹灯与现实中的光影重叠,分不清哪里是画,哪里是人生。

    "你利用我。"他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像台风来临前的闷雷。

    安安转过身,乌云盖了过来,大雨如雾附着,她的脸在风里一半明一半暗。"彼此彼此。"她笑了笑,笑容里没了当年的甜,只剩冰冷的算计,"林先生当年接近我,不也只是为了你的… …更’determine’一点吗?就像你们做pitch,总要先摸清底细。"

    车子驶远,尾灯在雨幕里缩成两个小红点,像谁滴下的两滴泪。Brady站在雨里,突然想起青海的星空,那么高,那么远,却干净得让人心颤。而现在,他们都掉进了香港这摊浑水里,被铜锣湾的霓虹染了色,被维多利亚港的风浪迷了眼,再也洗不干净了。那时他们都不知道,有些夏天是会过期的。就像青海的蝉鸣留不住秋天,就像他相机里的光影会褪色,就像她眼里的星星,有一天会变成碎掉的玻璃。

    他掏出烟点燃,火光在雨里明灭,像那年她眼里的星光。烟盒上印着"万宝路"的标志,是他从便利店买来的,包装纸被雨水洇得发皱。原来有些梦注定要醒在尖沙咀的凌晨三点,有些人注定要在家族的棋盘上互相撕咬,就像凉粉的甜总会被奶茶的咸冲淡,威士忌的辣终究会灼伤人的喉。他们从青海的阳光里走来,最终却在香港的雨夜里,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用彼此教会的手段,在这场豪门权谋的游戏里,杀得片甲不留。

    雨越下越大,把整个城市都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直到一片灰白看不到一颗棕榈树。像场永远不会醒的噩梦。远处的天星码头传来渡轮的鸣笛,悠长而悲凉,在雨雾里荡开,惊起几只夜鹭,掠过湿漉漉的霓虹广告牌,消失在中环的层峦叠嶂的高楼阴影里。

    第二天的会议室里,她推开沉重的门,和Brady擦身而过。冷气裹着自己身上香奈儿五号的尾调扑面而来时,安安知道,这一幕终于要上演。她穿着去年在巴黎订制的黑色套裙,斜纹软呢收紧腰线,珍珠纽扣在顶灯下泛着冷光,衬得眼底更冷。她把鳄鱼皮手包轻轻放在红木桌上,“咚”的一声,恰好切断了 Brady 想要打招呼的开头。

    “林先生的方案很漂亮。”她用粤语开口,尾音克制得近乎挑衅。目光越过桌面,落在他微蹙的眉心,“可惜,主权基金最在意的风控漏洞,你没写进去。”

    文件袋被她推过去,金属搭扣“咔嗒”一响,像踩碎了旧日的影子。

    “骆小姐倒是熟悉。”他戴上眼镜,目光像维港的暗潮,“不知道是从哪份内部资料学来的?”

    安安笑了,指尖在“资产冻结”的条款上划过。咖啡机“咕噜”作响,煮着他一贯的蓝山,却驱不散空气里的冷。??“林少爷忘了?你教我的第一堂课,就是‘信息差才是利润源’。”她停顿片刻,声音更低,疲惫的笑笑,好像不愿意提及往事太多,但又不得不因为旧时心生怨怼。

    他的钢笔在纸上划出突兀的折线。她注意到,他腕间的表换了 —— 不再是百达翡丽,而是一块低调的宝珀五十璕,她见过的那块。

    “主权基金的估值太低。”他压着声音,“NeoGenePay 的专利不止值这一点。”

    “可你资金链断了,不是吗?你找不到更好的下家帮你成功退市。”她翻开另一份文件,红色批注刺眼。“就像你那件被雨水浸透的外套,看似昂贵,里子早烂透了。”

    他下颌线骤然绷紧。雨点拍打长江中心顶楼的玻璃幕墙,像无数只手敲打着。安安想起他们在青海仰望星空,他说银河是宇宙的资产负债表。那时,她信了。

    “你要合规,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 安安淡淡开口。

    “你非得这么绝吗?”他低声开口,嗓音疲惫。

    安安合上文件,站起身。高跟鞋声在地板上清晰,一步一步,像踩在过往的碎片上。“是你教我的。”她走到他面前,气息近得能闻到雪松的香味 —— 那是她当年买给他的,如今却像陌生的气息。“在香港,要么猎人,要么猎物。”

    她转身要走,他却攥住她的手腕。掌心炽热,安安心口一颤,像被投入冰湖。

    “安安。”他第一次不用“骆小姐”,尾音带着青海口音的软,打感情牌:“你还记得孟达天池的水吗?你说那是洗去过往的镜子。”

    她抽回手,手背留下几道红痕。“镜子碎了,就拼不回来了。”

    “你再想想吧,这是最好的时机。”

    门被推开,走廊冷气涌进来。她没有回头,步伐决绝。电梯里的镜面映出她精致的妆容,眼神锋利如刀,却只有她知道,刀鞘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词。

    电梯门合上前,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旧物 —— 一卷胶卷,青海民宿落下的。上面有他们拍过的银河。

    如果放在桌上,它值多少?能抵 NeoGenePay 一个专利的零头吗?

    她没有拿出来。

    而会议室里,Brady 点燃一支烟。

    烟雾中,他在协议末尾画了一个小小的星号 —— 就像是他们曾在青海夜空下一起标记过的那颗星。

    透过烟雾看去,Brady的脸部轮廓流畅而又不失硬朗,忽略他皱起的眉头,顺着高耸眉骨往下看去,他的颧骨并不突兀,以一种含蓄而不失力量感的方式为脸部增添了立体度,犹如隐藏在云雾中的峰峦,不过分张扬,却又不可或缺。脸颊线条紧致,没有丝毫的赘肉,展现出一种阳刚的俊朗。可就是这样的一张清隽端正气质的脸,却让人不敢劝导和阻拦他此刻的行为—— 在会议室抽烟来显示他将暴怒的烟雾化作迁怒下属的权力压迫。

    冰桶里,1982 年的拉菲正浸着。他记得那句承诺:“等你考来香港就开。”如今酒已开过,却不是为了她。

    他端起酒杯,指尖在冰冷的水汽上颤了一下。想说的,没说出口。

    ————————————————

    七月的青海,天高气爽,阳光从白云的缝隙间泻落,带着浓烈而干净的光感。自治县的山路蜿蜒盘旋看不到头,一辆灰蓝色的七座面包车穿行其间,车窗摇下来,风吹动了车内乘客额前的发丝。Brady Lam靠在车窗上,一手支着下巴。墨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耳朵上挂着银色耳机,包摊开,里面是iPad,笔记本电脑,一个本子和一台相机,行李箱里还有一个老式胶片机。

    他是来做一项有关民族混居地区社会结构与收入的田野调查的,香港大学金融数学与社会学的双专业。教授说他太“clean”,书卷味重,不够“rough”,于是他选了这个内地偏远县作为项目,做得好写履历加分。爸妈底下的秘书当然很快就对接好了独立田野实验的项目和辅助,他就是丢飞镖选中了这个地址。

    下车时,干燥的空气里混着泥土和陈旧房屋的气味。他拎着箱子站在街边,看着手机地图辨认方位。县城不大,街道两旁是灰色墙皮的低矮楼房,便利店、餐馆、拉面馆、服装店一字排开,喧闹又带着点和他格格不入的滞重的隔绝感。

    不起眼的民宿是一家两层的青砖小楼,楼顶天台还打了个棚子。门前种着一排花。推栅栏门进院,是清一色的水泥地和晒着一张褪色棉被的绳子。前台没人,只有一个女孩蹲在角落,用手拨弄着院里养的两只小黑狗。

    远看,她穿着一件棉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扎成低马尾,披着个青色纱巾样的围巾,侧脸线条利落清晰。皮肤不白,却透着一种健康的光泽。她眼窝深邃,鼻子细长高挺,眉毛浓密,眼神明亮,小鹅蛋脸又像是某种被混合调和过的气质——细致、坚定。

    Brady咳了一声,女孩抬起头看他:“你是……今天预订房间了的?”她声音清亮。

    Brady点点头,没有直视:“对,我姓Lam……林,留的林先生。订了一个半月的房。”

    女孩跑回前台,低下头敲击键盘,动作行云流水:“查到了,你住二楼最里面那间。行李我来帮你。”她干脆地起身,从他手中接过行李箱。力气比他想象得大,手劲拉得稳稳当当。

    Brady慌张地说不用不用,只是女孩步履飞快,他一声苦笑背上背包再拎好手袋赶上去,目光跟随着她上楼的背影。她的肩膀挺直,步伐不疾不徐,裤脚卷起,露出一截被阳光晒成微小麦色的脚踝。她边走边说:“听你口音,广东来的啊?有什么事找我,叫我安安就成,这两个月我应该都在。”Brady抬头瞥了一眼这个劲瘦高挑的女孩。

    她的美和她浅蜜糖色的肌肤,带着上世纪日系沙滩画报和柯达相纸广告的独特韵味。

    眉毛是自然舒展的弯月型,柔和地贴在眼窝上方,像被山风轻轻拂过。眼睛是灵动的杏形,眼尾微微上扬,像藏着细碎的阳光,笑起来时,眼波流转间,仿佛能把周遭的空气都晕染成甜的化不开的蜜糖色,眼白与虹膜的界限清晰,黑眸里泛着水润的光泽。脸型是精致的心形脸,下颌线流畅得像被溪水打磨过的鹅卵石,没有尖锐的棱角,尖窄的下巴让整个甜美华丽的脸上添加一份小家碧玉的清秀。

    鼻梁挺得恰到好处,是山风托起来的弧度,从侧面看,像群岛和丘陵,自然又带着些野性,压下去正面看起来的软和甜腻感;鼻尖微翘。嘴唇是饱满的 M 型,唇色在浅粉与蜜色间游走,轻启时,仿佛能听见赤道海浪与江户风铃的和鸣,笑出的酒涡,一半盛着东方的温婉,一半装着异域的热烈。

    头发深棕色且柔顺,自然垂落底下微卷,像瀑布浪花漫过岩石,在肩头泛起光泽;低马尾转头时露出修长的脖颈,肩膀瘦削带骨感,衬得整个人又娇又劲又灵,仿佛把昭和时代的明媚与海岛的浪漫,都揉进了这张脸里。

    Brady扶着楼梯拖着前面的箱子的底,说了声,嗯。

    那天傍晚,院里挂着的灯泡泛着昏黄的光,蝉声从远处树丛传来,连绵不断,像是夏天流动的音律。Brady从外面回来,拎着一份打包好的饭。在院子里坐下,安安看见他招手叫他过来吃,Brady看过去,他看见安安端来一碗红糖凉粉放在他桌前,说:“这是我妈今天做的,放点蜂蜜更好吃。我妈四川人,这做的可好吃了。” Brady打开iPad,说了声谢谢,腼腆地笑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这么自来熟。

    一边写一边吃。清甜微凉,味道朴素,却刚好压住了山地夏日的干燥。他随口问:“你在这儿做暑期工?还是邻居家来帮忙的?” “算是吧。”安安坐在对面的小马扎上,歪着头看他,“广大大二暑假回家,没找着实习。家里人说不能闲着,就来帮帮忙。”

    “广州大学?”Brady抬头,终于对这个女孩有了点基础的归类。“岭南不错的啊,有个课友来我的学校交换过。”

    “听口音你广州的还是香港人?”“嗯,港大的。”他放下本子,看着她。安安抬头看了一眼,笑着剪着指甲“你猜我念什么?”

    Brady思索了一下,突然笑了:“理科?我瞎猜啊。” 安安笑了笑:“对,计算机。”

    Brady也笑了:“我学的社会学和金融数学。”

    “喔,怪不得。”她点点头,像是找到了一点交集。

    院子安静了片刻,只有蝉鸣不倦。

    “我有点羡慕你。”安安突然说。

    “为什么?”

    “你们念的东西,好像是为了理解世界,你是不是有很多梦想可以去更多的地方?而我,只是为了找份工作,换个城市生活。”安安顺了顺鬓角的头发,抬头看着他,问:“请问,香港的研究生好申请吗?广东有很多发展机会,广州,深圳,香港都不错。我没去过香港,我很想去。”

    Brady一愣,望着眼前这个神色平静的女孩,忽然觉得,这个他从未想过的话题,很苦涩。

    清晨五点,县城还沉在薄雾与未醒的梦里。天边刚泛起一抹青白,院子里便传来水龙头咿呀咿呀的响声。

    Brady醒得很早,是被凉意和声音同时唤醒的。他打算上三楼吹吹风。他站在顶楼阳台上,俯身往下看——骆安安穿着那件洗得发旧的灰色T恤,正在给花和一小块菜田浇水。她动作极轻,却有种节奏感。T恤背后印着一排模糊不清的英文字母。能听见水珠顺着叶脉滑落,打在院子里一只蓝边搪瓷盆上,发出“哒哒”的脆响。小黑狗绕着她跑了一圈,打了个喷嚏,跑回柴垛边缩成一团。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空气微冷。屋后的远方的山影像是巨大的黑幕,压在天色与地平线之间。他突然想起了家里工人阿姨备好的黑咖啡。

    早上六点,县城中心的农贸市场热闹起来。Brady快步走下楼说想和要出门买菜的安安去市场逛逛,感受风土人情,安安愣了一下,说,好。于是安安领着他去买水果,也顺便教他怎么跟本地摊贩讲价。“那个大爷卖的杏子没那么好,季节没到,看起来饱满,其实里面干还发酸。”她低声说。Brady点头,记在心里。对着小少爷而言,没有如此切实的生活经验而言,这不是旅游,是“田野中的生活实践”,每一处细节都值得记录。天色彻底亮了,街上的店铺陆续开门。拉面馆前支起了铁皮桌,锅里飘出大葱与牛肉汤的香味。穿着民族服饰的披着头巾的撒拉族妇女端着铜壶在门前洒水压尘,清真寺的宣礼声在街巷间低低传开。Brady站在摊位前看着那些颜色斑驳、带着果粉的李子,心里有点震惊。他在香港吃的水果大多来自超市,整齐、光亮、塑封。他从没见过带着泥土气息的果子如此自然地呈现在人群里。

    下一个摊主是个穿着旧棉袄的撒拉族老奶奶,头上裹着白色头巾,眼角有浓重的皱纹。青色的棉布裙子外面穿着起毛的黑色棉夹克,她笑着递过来一个塑料袋:“小伙子是南方来的吧?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

    Brady笑着点头。

    “我们这儿水果不多,吃得讲个好。”老奶奶骄傲地说,“这是我家后山的,甜着呢。”

    路过一间理发店时,看到白色泛黄缺角的瓷砖,还有转的摇摇欲坠的彩色转轮,安安突然停下,说:“你头发太长了,要不要理一下?”

    Brady摸了摸自己耳侧微卷的发尾,确实有点乱,上山下乡跑来跑去的,头发长了不方便看东西。他犹豫了下,说:“那你陪我去?”叫卖,吆喝,和自行车电动车汽车以及金属碰撞的声音,锅铲相撞的声音,羊圈里的羊的声音,切菜的声音盖住了Brady一半的音量,安安大声地说:“可以啊,但我不进店,我等你。”

    店内冲水的声音传来,打下手的小伙打开了电推刀,声音滋滋啦啦的,Brady看到理发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带白帽子的男人,白帽子男人边剪边问:“她男朋友?”

    Brady愣了愣,笑说:“不是,我们只是认识几天。”

    “哦。”白帽子男人憨厚的笑笑,说话带着口音还有几分沙哑:“她人好,是我们这儿念书最厉害的女孩。她爸爸可骄傲了。听说奖学金拿了好几回,还能说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

    Brady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笑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出门时,阳光透着树影洒下来,照在树下的安安的头发上,她深棕色的头发在发尾打着碎碎的小卷儿。

    安安低头刷着手机,看见他出来,抬头笑了一下:“你理完啦?剪得感觉咋样?”Brady有些别扭地别过头:“是不是太短了?怪怪的。”

    “变土了。”她打趣道。

    “啊?那我买个假发。”

    “来不及了。”

    他们一起笑起来,笑声混在早晨阳光与人群之间。

    ——

    Brady一路上东看看西看看,安安瞧见了,捂着嘴直笑:“你真的是读社会学的吗?”她半开玩笑地说。

    “我只是不太熟悉实地操作。”他笑着答。

    回去的路上,两人路过街上的清真寺。琉璃瓦下几位老者正卷起地毯,楼梯后放着枯黄的木材。晨祷刚结束。远处传来驴车的铃声,一位汉族老人骑着三轮车,从镇边的巷子口转出,一个小孩斜斜的窜了过去冲到巷子的另一边,鞋子带起沙土掀起一阵灰。

    Brady忍不住拿出相机,拍下那一瞬间光影交错中的画面。

    “别总拍风景,拍我啊。”安安突然侧头笑道。

    他一愣,镜头下她的笑容带着青海夏日特有的透明感,像是高原阳光直射下的小溪。

    “好。”他低声说。

    翻出胶片机,那一刻,他按下了快门,也好像按下了什么命运的开始键。

    小镇在夏日的午后呈现出一种缓慢的陈旧感。阳光透过褪色的招牌和街角的白杨树,在石板路上投下交错的影子,风从远处吹来,夹杂着沙尘与树叶的味道。

    安安提议带Brady去“老街”走一走,那是一段还未被彻底商业化的街区,错落着撒拉族的民居与回民商铺,街道窄,屋檐低,一些挂着铜铃的木门微微敞开,露出院落里爬满花叶的藤蔓与折叠的旧式藤椅,藤椅上盖着花布。

    “这些房子你能分清楚撒拉族还是其他族的吗?”安安问。

    Brady蹲下来看一户门前的瓦片:“都用夯土和木梁结构,干的感觉但更厚重些。”

    安安点点头,“这些年都统一修缮过了,保留了一点老味道。” Brady在一旁点头微笑,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某种剧本中的角色,在陌生的风土人情中,被某种旧时光轻轻卷入。听到安安聊起父母从西宁搬回来,Brady问到:加油站?安安一笑,对,我爸想自由一点,年轻时打工存了钱现在在边上开了个加油站,奶奶的老房子改了做民宿。妈妈忙些,两边都要照看。“ Brady颇有兴致的和安安聊起了油价。街角传来孩子们的追逐声。几个小男孩踩着滑板车穿过街心,一个穿撒拉族刺绣风格小马甲的男孩笑着喊:“诶!哥哥你有相机啊?!”Brady把挂在脖子上的尼康相机拿起来,点点头。

    男孩跑回来,在他镜头前比了个剪刀手。

    街上清真寺前的广场上,有一排正在晒干的羊毛毛毡和杏核。空气里飘着太阳晒过的布料的味,计程车跑过的劣质汽油味,还有一点隐约的奶膻气,有人在做酸奶冰沙。

    安安从兜里摸出两块核桃红糖糕,递给他一块,“这家是小时候放假回来看就一直在的宝藏摊位,以前店里忙完下午总来买,好吃,尝尝?”

    Brady咬了一口,甜得发黏。

    “你不喜欢?”

    “……好像小时候的江浙餐厅的桂花糖藕,但更糯一点。”他说。

    “小时候放假回来吃这个,一整下午都不饿。”她笑着,把另一半塞进嘴里,边咀嚼边说:“我弟最喜欢这家,我妈说吃多了会上火,我爸背着她买一整袋藏在车里,唉,我弟爱吃。”

    她边走边说着这些细碎的回忆,像是从布满旧灰尘的橱柜里捡出几样亮晶晶的小物件,在阳光下一一擦亮。

    路边是一家旧照相馆,玻璃橱窗里陈列着褪色的婚纱样片和撒拉族新人合影。穿着长褂的男青年和头戴绣花纱巾和筒状高帽的女孩站在纸背景前微笑,镜头粗糙,色调发红,但他们的神情淳朴,认真、笃定,洋溢着期待。

    “你爸妈当年在这儿拍的吗?”Brady问。

    “不是,那时候早去西宁了,我妈非要穿婚纱。”

    “你会穿婚纱吗?还是穿民族服饰?” 听到婚纱,她愣了愣,没有回答。远处有鞭炮炸响,是哪家人办满月酒或乔迁。

    阳光被烟尘遮了一瞬,广场上一只流浪狗从人群间窜过,街角的玻璃球自动贩售机上灰尘厚重,咔哒一声弹出一颗粉色糖果。

    “你还想在这里待多久?”她问他。

    “项目还有一个半月。”

    “之后呢?”

    “回香港,开学呗,忙忙家里事,然后准备申请研究生。”

    她点点头,又低头咬了口红糖糕。那块甜点快被她捏软了。

    “你呢?”他问。

    “开学……大二。我可能也要找暑期实习,但竞争很大,没背景。”

    她的声音轻下去了,像是落在风里的一根羽毛。

    傍晚,山里的风吹得更凉了。

    黄昏时,县城外的山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踩着碎石一路上坡。

    这是安安推荐的路线,两人兴致大发非要走点小众的、还要徒步。

    从民宿后院绕出来走上街,再拐上国道,再转乡土路的羊肠小道,一直通到河谷边的一处空地。山坡上依稀看见其他公路。

    “你走快点嘛。”安安回头喊他。

    “不是,我不是本地人,还是有点海拔反应。”他喘着气答。

    “你们低海拔来的香港人就这点不行。”她嘻嘻一笑,找了块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腿长白搭。”

    他走上前坐下,拿出Tempo纸巾擦了把汗:“你小时候常爬这?”

    “嗯,夏天傍晚嘛,我妈炒了辣子鸡,我爸泡了壶茶,我们就在黄河边吃饭。我和我弟抢鸡腿,吃得一脸辣。哦,我妈四川人,我奶奶是撒拉族人,我爸就青海长大的,西宁的。”

    黄昏的光打在她脸上,映出淡淡的金边。她低头撩着地上的青草,语气带着点轻飘飘的笑意。

    “诶,话说回来,你们的小时候呢?”她问。

    Brady怔了一下:“我……好像都是在课后班里。钢琴、英文、奥数,还有击剑,网球,作文,法语。”Brady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在田野间将这种东西莫名有点不合时宜。

    “诶,你爸妈是不是不让你吃肯德基麦当劳啊?”

    “是。还得偷偷吃”

    她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可真是少爷命,和我这种爸妈不管垃圾食品长大的野生品种完全不一样。”

    Brady也笑了,抬头望向天边。晚霞层层叠叠,像一匹被风吹皱的绸缎。

    “我喜欢你们这儿的天。”他说。

    “但是楼太高,看不全,感觉不一样,有的文章不是说过吗,这种一直看到天边的天,又高又矮的,看着好远也好近,但又像被子一样,感觉可以盖着。”

    她看着天空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靠在石头上,看着黄河那头山影沉落。蝉鸣声从田埂深处涌来,像谁在长长地叹一口气。

    那天晚上,青海东北部的这个小县城突然的下了雨。

    民宿后院有几只小虫在窗边扑灯,空调外机嗡嗡作响。

    民宿客厅里开着冷气,还有拉面葱花的余味。安安坐在客厅的竹椅上看报纸,Brady靠在一旁的木窗边整理调研材料,相机电池在角落充着电。

    “明天要去孟达天池吗?”她问。“你陪我去?” Brady合上笔记本。“我问问我妈,应该可以。”她没看他,翻了一页小说。过了一会,她忽然抬头,“Brady。”

    “嗯?”

    “你会一直记得这个夏天吗?”

    窗外的雨越下越密。

    他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会的。”

    窗外的雨声渐密,敲打着窗棂,像急促的鼓点。他看着她被灯光柔化的侧脸,心底某处异常柔软,脱口而出:“等我暑假的项目结束,我带你去香港看看。太平山顶的夜景,比这里的星空也不差。”

    安安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像盛满了整个银河的星光。那是他此生见过的,最不设防的期待。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句轻许的承诺,不是浪漫的开端,而是日后扎在她心口最深最冷的一根刺。多年后长江中心的会议室里,当她用他亲手教会的冷静与规则,将他逼至墙角时,他才会恍然惊觉——原来命运馈赠的所有甜梦,早已在最初就标好了昂贵的价码。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仿佛要淹没那个夏天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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