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白袅睁开眼睛。天光大亮,屋里静悄悄,一个人也无。她觉浑身疲惫,像是被人在油锅里炸了一番。
白袅撑起身子想叫人,但喉咙像是被棉花团堵住发不出声。她 实在口渴,只得撑着床沿踉踉跄跄起了身。
她不知如何消耗了这么多心神,只到桌边这几步竟也觉得腿软。刚抓住杯子便朝一旁倒去,杯中水洒了一地,白袅想捏个决,但手也不听使唤,只能认命地闭上双目。
然而她并没有摔倒在地,而是被甚么东西托了起来。她睁眼看去,竟是一片金光托着她,让她浮在了半空。
白袅扶着椅子慢慢坐了,才去打量那缓缓消散的金光。
这金光和那夜明谛寻她时佛珠发出的金光一样,白袅依稀觉得她之前猜得不错,明谛师父那第一百零八颗佛珠应是在她身上。
不过怪了,不知是她修为不到还是甚么,她竟感受不到。
正想着佛珠一事,唐幺幺便从门外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个铜盆,盆边还放着个帕子。她见着白袅站在屋当中,语气惊喜:“小袅儿!你醒了?”
白袅点点头,唐幺幺便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她把那盆放在桌上,说道:“那日你念叨着甚么‘仲礼’便晕了过去,你可知现在是甚么时候?”
白袅摇头,唐幺幺继续说道:“天老爷,你可是昏睡了整整十日!”
白袅心中一惊,拿双手食指比划了个“十”,脸上尽是迷茫。唐幺幺握住她比的个“十”字,拿帕子出来往她脸上擦:“你是怎的了?身上可有哪里不爽利?”
白袅摇头,她指指自己的喉咙,发出无声的“啊啊”,唐幺幺恍然:“我这便同你师父师兄讲了!”
约莫一炷香时间,唐幺幺便领着明谛师父同三位师兄走了进来。白袅正靠着床头半躺着,身上盖着她的那条软被,唐幺幺喊她一声“白袅!”,便对着明谛说道:“小袅儿许是坏了嗓子,竟是一声也发不出了!”
白袅望向明谛,明谛眼中尽是担忧,他走近一步问道:“可还有别的不爽利?”
白袅摇头,她无声地喊了句“师父”。
明谛像是听着了,他动了动口,无声地道了句“莫怕”。三师兄也凑上来,把白袅好一个端详,见着她并无大碍,才道:“小师妹,你可把师父吓着了。”
白袅投去个疑惑的目光,只听忠行继续道:“何时见师父如此慌张过?只撇了我们三人直直冲你去了,哪里还管些男女有别...”
他话未尽,只见嘴张张合合,却没个声响。忠言忠善一同看向明谛,端的同是讶异神色。白袅观几位师兄表情,知师父使了禁言咒。
三师兄上次被师父施禁言咒还是十多年前,师兄妹几人想学那山下的侠义之士,收拾了行囊准备行走江湖。
彼时白袅还未满十岁,背着个小包袱追在三人身后,听忠行慷慨道:“山下盗贼横行,小僧这就下山为民除害!”
他摆个金鸡独立的样式,手指着殿中的菩萨,一扭头却看着明谛背手看着几人,神色可谓温和。
他们怕极了师父,一时间几位“侠义之士”都做鸟兽散,蹿的是满庙满殿。
明谛一个个将他们寻着了,都关在禅房抄经。
白袅执着毛笔,小大人般劝解师兄们:“下次跑快些,师父便抓不着了。我们年岁小,还须得多修炼些时日,不然自身难保何以保苍生!”
大师兄二师兄信服地点头,俱是一番懊悔模样。三师兄像是了悟了甚么:“小僧日后务必勤加修炼,下次脚程快些。小师妹,咱们一同闯荡那江湖,做个雌雄双煞!”
他白日里刚从话本子学了个词,觉得甚是威风便用上,没料到明谛正巧开门给几人送斋饭来。
白袅头一次见明谛脸色黑如锅底,三师兄还扬着毛笔要说甚么大话,却只张着嘴发不出个声响。
三师兄急得如同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不停向师父作揖,师父却只拂袖离开,留下了句:“忠行再罚抄经十遍!”
是以这次师父为何使了禁言咒,两位师兄俱是摸不着头脑。白袅却觉得是师父有些羞恼,他似是不愿让三师兄继续讲了,不过白袅却是想继续听下去,甚么“不顾男女有别”?
唐幺幺却不知其中这些门道,她看忠行住了嘴,便自然接道:“是明谛师父将你抱到屋里来,又搭着你的手腕给你把了脉。你可算醒了,明谛师父紧张你得很!”
两位师兄俱是一言难尽地看着唐幺幺,唐幺幺全然未觉,还在忠行面前挥挥手:“小和尚这是在做什么?”
白袅知师父每日里都恪守那清规戒律,没曾想她竟让他失了仪态,还破了戒。她偷偷自眼皮底下看他一眼,可惜她没能亲眼见着,日后自是无法炫耀她如何被师父偏宠。
明谛闭了双目,是副无可奈何模样,他解了忠行的禁言咒,忠行委屈道:“师父这般小气,不让我讲,倒是让唐施主讲去了,师父不禁她的言,只禁我的言!”
明谛丢下句“胡闹!”便转身走了,白袅依稀从他脚步里莫名品出了个慌乱来。
白日里众人好好宽慰白袅一番,除了唐幺幺在她屋中休憩,其他人便都散了。大师兄临走前还给她塞了包桂花糕,嘱咐她同唐幺幺一同吃了。
月亮挂上树梢,白袅同唐幺幺搬了小凳到院中,边赏月边吃那包桂花糕。
唐幺幺吃了一块便觉得腻,又说有些累了,便早早回屋歇着了。
白袅一人在院中细品,这家桂花糕较醉雨楼的更甜些,桂花香气也浓些,是另种风味的好吃。
白袅又捡了块大的,眯着眼看天上一簇簇的星子,脑海里却回荡着一句“仲礼”。
那声音凄惨嘶哑,像是浸了血,白袅依稀觉得耳熟,但又不知何时听过。她拿指头敲了敲头,却见一道身影坐在了唐幺幺坐的地方。
白袅扭头看去,竟是明谛,着一身素衣端坐在了那里。白袅将盘子朝他方向推推,待明谛看过来,做了个“师父请吃”的口型。
明谛捻了块桂花糕放入口中,同她一起抬头观月。白袅却没个心思,只将他看着。她看了会便拽拽明谛袖角,待他转过头便无声问道:“师父可认得仲礼?”
话罢她细细看着明谛面色,只见他怔愣住了。白袅从未在明谛师父脸上看过这个表情,蹙着眉像是思忖,又像是怀念,复杂得像白袅解不开的卦象。
明谛沉默片刻,才道:“认得。”
白袅:“师父可同我讲一讲他?”
白袅端的是副好奇样子,仰着脸望向他。明谛别开脸,声音闷着:“几百年前他原是山前寺里的和尚,却没得善终。”
“他过世了?”白袅总觉得不对劲,她隐约觉得这仲礼小和尚不该是这么个悲惨下场。
明谛轻声道:“人于浮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白袅看他言语中略带怅然,只心中默念:“合会有别理,无常难得久。”
明谛未能听着,白袅见他神色恢复得好些,便又拽拽他的袖角,问出心中疑虑:“我可曾见过他?”
她心中紧张,掐住自己指尖,屏了呼吸看向明谛。明明出不了声的是她,可她看着明谛却也像失了声,好大一会没个动静。
二人默默对视了会,明谛眼底复杂极了,白袅辨不清他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明谛看着她,终是说了句:“见过。”
白袅长吸了口气,竟有些颤抖。她知道这是掀开了前事的一条缝,她故作轻松,笑着做了个口型:“不知为何我觉得这名字熟悉极了。”
她舔舔嘴唇,盯着明谛的眼一鼓作气道:“那明白佛呢?你可曾听过这个名字?唐幺幺讲他是个作恶多端的假和尚...你可曾耳闻?”
明谛神色变了,是个略带苦涩的表情,嘴角微向下撇着。
白袅见他低了头,自椅子上站了起来。
月色皎皎,微风习习,包桂花糕的纸被风吹得打了个滚儿,沿着桌沿掉了下去,窸窸窣窣不知在草上翻了多少跟头。
白袅不禁也跟着起身,二人立在院中,相对无言。
月亮是几百年前的月亮,照着前人,也照着后人。人亦是百年前的人,立于月下,也藏在月下。
明谛嘴唇翕动,但终是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不愿多言,只叹了句:“早点睡罢。”
明谛脚步匆匆离去,只留给白袅个仓皇的背影。白袅觉得这些时日明谛身上那层佛光消了,愈发像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她欲探究他的前事,亦或者是她自己的前事。
虽他不愿说,她也并不知道许多。但在这个清风月朗的夜里,白袅却依稀觉得那仲礼小和尚和明白佛,便是他们之间的过往。
白袅将最后一块桂花糕捡入口,霎时间溢满浓郁的桂花味,唇齿间细品着那个名字:
“仲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