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秦庚鹤望着她的眼睛不自觉倾身靠近,叶家诺只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察觉到她的不安,他不露声色地向后退了退,双目仍定定地望着她,“忘了?”

    叶家诺下意识动了动嘴唇,却没出声。有一刹那,她仿佛看到他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待她想要仔细辨认清楚时,他已转过身去。

    良久,轻轻说了两个字:“算了。”

    似是对她,又似自语。

    叶家诺一头雾水,盯着他的后脑勺苦思冥想半天,仍是没有一点印象。

    她向来不内耗自己,不一会儿已开始自我开解:既然当事人都说算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纠结。这么一想,果然轻松许多。

    她又从后视镜里瞄了眼那个人,似乎已沉沉入睡,好不惬意。她竟跟着也有点犯困,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学着他阖上眼皮,打算好好休息一番。大大抻了个懒腰,腿一伸,生生蹬了前座一脚。

    明明被踢的是他,她却忍不住“唔”了一声。

    叶家诺连忙睁开双眼,去瞧他的脸色。他也毫不掩饰地从镜中回视,可眼里一片清明,哪有半分睡意。

    她端详半晌也没辨出任何情绪,只觉他平静的眼神下似压着轮强劲的旋涡,稍不留神便会把自己吸噬进去。

    叶家诺压下心里各种奇奇怪怪的念头,终究什么都没说,头一扭,脸贴着车窗,静静欣赏窗外的景色。

    西部天边,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可惜隔着薄薄的车窗玻璃,触目所及,皆添了点灰调。太阳依旧我行我素,圆圆的脸庞自始不变,斜挂空中。

    呼吸的气喷到玻璃上,渐渐起了层昏雾,她伸出食指打着圈无意识地抹着,那轮廓复又在她手中显现。

    “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当我要画一个月亮呢?她对着手中的涂鸦凝思,想着想着脑海里又浮现出刚刚那双深邃而幽黑的眸子,挥之不去。

    须臾间,原先拭过的地方重新浮上层蒙蒙的水汽。她却懒懒地看着不愿再动,倏然觉得“指日为月”也未尝不可。如此荒诞不经的念头,她倒是粲然一笑。

    前座缓缓降下车窗,一只胳膊探出,撑着头支在车门上。她听闻动静,随意扫了眼,本已离开的视线忽而重返回去。

    叶家诺一眨不眨地盯向他的手腕。

    她对腕表关注不多,尤其是男士的机械表,甚至此刻她都无法看清表盘的细节,可隐隐约约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并且莫名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晶状体是相机的镜头,脉络膜是暗箱的壁,调节了光圈,胶卷上却迟迟不能成像,她还缺一束光。

    光——

    叶家诺瞳孔蓦然一缩,欣喜大喊:“秦庚鹤!”

    “没大没小!”

    她不用抬头都能在脑中完美摹绘出叶禹京发怒的神情。

    车门大敞,叶禹京厉声训斥:“叫哥哥!”

    叶家诺看了两秒那抹误闯的余晖与独占一角的海星抱枕,乖乖喊道:“秦哥哥。”真是陌生又别扭的称呼,她暗自在心里吐槽。

    书包扔在真皮座椅上的沉闷声和包内清脆的撞击声一齐传来,最终以车门砰的一声巨响关上了她的无限遐思。

    叶家诺讪讪地把包拽了过来,小心地不制造出任何声音。

    一片静谧之中,忽听到有人温声道:“叫名字就行。”

    她抬头望向前座,心里一喜,然而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哥哥的关门声再次斩断。

    叶禹京坐到了主驾上,熟悉的身影里弥散着她不熟悉的愤怒,叶家诺终于意识到事态远比想象的要严峻。

    叶禹京信手拈起一支烟,就要点燃,终是忍住了。心烦意乱地降下车窗,恰好一阵凉风刮过,颇觉畅快。眼角余光瞥到斜后方的车窗也跟着降了下来,火气不觉又噌噌往上直蹿,脱口斥道:“你瞎开什么窗,感冒好了是吧!”

    叶家诺小声为自己辩解:“前两天就好了。”随即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刚想要按回,车窗已自动升了上去。

    她悻悻收回手指,灵活挪到主驾驶的后座,将抱枕往旁边一扯,整个人向前一趴,胳膊环住叶禹京的脖子,叫:“哥。”

    叶禹京丝毫不为所动,冷声道:“手拿开,我要系安全带。”

    叶家诺讷讷松开了手,把自己的安全带系好之后,又凑上前去,喊了一声:“哥哥……”

    尾音故意拖长,很明显带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只是——没反应?

    叶家诺半眯起眼睛,悄悄窥了一眼后视镜,却意外对上秦庚鹤的目光。

    还未来得及多想,叶禹京已发动起车子,突地踩下油门,她毫无防备,一个惯性直直向前磕去。倒也不疼,只是鼻子被撞得有些发酸。

    对这酸意,叶家诺可谓记忆深刻。

    用室友阿汤的话来说就是:别人的酸都是伴着点恋爱中的甜与乐,她却是实打实的血与痛。

    那是大一刚开学不久的事。

    当时她还在为抢到极为热门的羽毛球课而洋洋得意,谁知有次小组双打,和队内的人没有配合好,乱了走位,一不小心狠狠撞到队员的球拍上。她顿觉鼻骨一酸,当场痛得说不出话来,本能地捂住鼻子,只感到一股股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溜出,挡也挡不住。

    有一刻全然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只看到许多嘴巴一开一合的。她难受地闭起眼睛,下意识仰起头来,鲜血立马回流进喉咙里。

    也不知怎么,慌乱中竟忽然想起叶禹京教过的话。

    她当即改为低着头往前倾,一边捏紧鼻翼两侧,一边去想平日里和哥哥一起玩闹的场景,再次睁眼时心安不少。

    之后去医务室的途中,她已经慢慢镇定下来,这才注意到同寝的锦乐在一旁急得快要哭了。

    她眨眨眼,朝锦乐比了个OK的手势。所幸检查过后也确实OK,没有伤到骨头,血很快被止住了,不过还是破了皮。

    她看了看镜中苍白的脸,鼻梁附近敷着一块白纱布,有紫色的药水渗透了出来,嘴唇早已没了血色,衣服上又血迹斑斑的,瞧着实在惨不忍睹,难怪锦乐吓得不轻。

    医生一直在旁表扬她表现得非常好,不哭不叫的。她也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竟开始小小地嘚瑟起来。

    然而在得知至少要半个月才能恢复时,表情瞬间垮了,止不住地唉声叹气。医生以为她担心会留疤,连声安慰不严重,随后就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

    只有叶家诺才知道自己真正愁的是这段时间该怎么把叶禹京瞒过去。

    后来她振振有词地在电话里表示自己刚到申城,更想要和室友一起出去玩,近期不会去找他。

    叶禹京信以为真,开玩笑地说了句“就这么把你哥抛弃了啊。”

    她只是嘿嘿地笑,最后被语重心长地嘱咐在外要注意安全时她仍旧面不改色地说好。

    叶禹京那段时间也是真忙,平日里完全抽不出身来。电话倒始终未曾断过,不时问她想吃些什么,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住校是否还习惯等琐碎的事,她全都胡乱扯了过去。

    刚刚撞上座椅的那一刻,所有的事情好像一齐涌了过来。鼻腔的酸意早已退去,心里的酸涩却越来越深。

    她忍不住去看叶禹京,他早已有说有笑地和身旁的人聊起天来。

    叶家诺自觉没趣,却也不好再插嘴,拽过抱枕,一顿乱拍。

    叶禹京回过头来警告似的瞪了一眼,她抿抿唇,不肯立马停下,那显得太没志气。闭上眼睛只当没看见,又使劲拍了四五下才收手,但生怕哥哥再说些什么,始终紧紧合着双眼,权当闭目养神。

    车子徐徐驶入繁华的大道,天色也一点点暗了下来,路灯尚未被点亮,却丝毫不减城市生活的激情与压力。街边卖花的人挑着担子,轻快地穿梭在熙熙的人群中,笑看攘攘的车辆寸步难行。

    “万奥科技那边有人特意联系到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合作,你怎么讲?”

    秦庚鹤走马观花地朝窗外看了两眼,隔了几秒没听到应声,偏过头来,迟疑地叫了声:“大禹?”

    叶禹京将视线从后座挪开,抬手捏了捏眉心,“他们可真够锲而不舍的,居然连你都找上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不考虑。鹤子,这个事你别掺和了。等我这阵交接完——”

    车外有人不耐烦地按了一连串喇叭,噪音刺耳。

    叶家诺却纹丝不动,歪着头整个人都快卧在座椅上,怀里还揣着之前被她一通乱打的海星抱枕。

    秦庚鹤收回目光,轻轻笑道:“睡得真熟。”

    叶禹京对着拥堵的路况,长叹了口气,“一天天不让人省心。”

    “睡着了还是很乖的。”秦庚鹤微微笑着。

    “醒着的时候能把人气死。”叶禹京咬着牙,恨恨道:“有时候简直都想把她打一顿。”

    秦庚鹤莞尔而笑,“还小,慢慢来。”

    “小什么?都快二十了,和她差不多大的都开始去公司实习了!”

    话才出口,叶禹京就自嘲地摇了摇头,“真是被气糊涂了。”三分歉意七分戏谑地瞧了眼秦庚鹤,“好久没见,没忍住又拉着你谈了会儿育儿话题,不会绝交吧?”

    秦庚鹤会意,笑骂:“滚蛋!”松了松领结,悠悠道:“难道以前听你说的还少了?”

    本科那会儿,他们整个宿舍的人可都领教并辅修过叶禹京开设的“远程儿童教育学”兼“异地情侣修炼学”。

    课程只有两个重点:叶禹京有打不完的电话;叶禹京放假离校比谁都积极。

    由于牵绊叶老师身心的两位女性,总是相隔在电话那端,只闻其声而不见其面,一度引发“是否确有其人”的质问。后来更是衍化成梗:这位仁兄肯定是在计算机系被揭穿了,无奈之下跑到金融系继续招摇撞骗。

    两人笑着又聊了会大学时的趣事,叶禹京感慨万千:“没想到一晃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可真是不够意思,三年前一声不响就跑到英国去了,这次回国又在燕城待了快一周才透露。时过境迁,我也懒得追究了,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秦庚鹤下意识望了眼后视镜,不觉低下头来,沉默片刻,坦白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好,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叶禹京连连摇头,“听听你这消沉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怎么失意落魄呢。”

    “我琢磨着就算你现在不是青年了,好歹也是一才俊啊!随随便便作为杰出校友返校开个讲座,靠脸也能忽悠到一群迷弟迷妹。再不行你就捐楼,不愁没人捧场,年龄大了不是你的问题,是吧?”

    “去你的!”秦庚鹤笑着骂了一声,“你不是一样!”

    叶禹京也笑,“我承认我老了呀!你想我妹小我八岁,现在都大二了,我能不老吗?日子过得是真快啊!

    对了,你这趟回来见到孙成安没?毕业后他倒是一直留在燕城,上次过来出差约我碰面,变化可真不小。现在话特别多,也变胖不少,整个人喜气洋洋的,说是明年开春就准备结婚了。”

    秦庚鹤淡淡笑道:“怎么没见过?我回国的时候谁也没告诉,结果不到三天就收到他问好的信息,这情报速度堪比老谢了。

    不过我赶着到这边来,私下就没有再和他约饭,只喝了杯咖啡,临走前他还招呼我,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去捧场。”

    “当初真没想到猴子会是我们宿舍当中最快的,老谢这么些年跟着夏——”

    叶禹京蓦地收住了嘴,含糊道:“那什么一直在英国,也不知道怎么样。”

    秦庚鹤神色十分坦然,“他应该过得还蛮滋润,之前不记得从哪看到他一张照片,别的不说,发量依旧比较可观。”

    “老谢要是秃了,可怪不得水质问题,谁让他叫谢鼎呢!”

    叶禹京调笑着,复又说道:“还是国内好,热闹点。你现在又到这边了,我总算不是孤家寡人了。而且你和陆融也熟,以后我们三个倒能常聚聚。”

    “是啊,人多了就热闹些,要是不堵车就更好了。”

    “这个点是开始要堵了,原本今天给你接风,等你从公司应个卯后直接过去吃饭倒也方便,要不是……”

    叶禹京瞥了眼后座睡熟的某人,秦庚鹤弯了弯唇,岔开话来:“反正今晚也没事,我刚刚看到这一块住家挺好的,还有个不小的公园,绿化做得真心不错,我住的地方还不及这儿。”

    叶禹京啧了声,“别过度谦虚啊,和你那寸金寸土的地段不能比。不过,我就当你夸奖陆戎了。

    这片是他们公司负责开发的,楼盘卖的还不错,虽然偏了点但不堵啊,不从这绕一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吃饭的地。话说陆融可一直惦记你那公寓呢!放那么久,也不让人进去坐坐,不是背着我们金屋藏娇吧?”

    秦庚鹤失笑,“藏灰还差不多!也就离上班地方近点,没想到还能用上。这次过来简单收拾了下,全部一人配置,连双多余的拖鞋都没有。”

    “得得得,连拖鞋都扯上了,我们不过去还不行吗!”

    正说笑着,忽有一大片黄黄绿绿的不明物体“乓”的一声从车顶划过向前扑去,叶禹京猛地踩下刹车。

    其实他一直开得都不快,前方不远处又是红绿灯路口,并不急着抢那最后几秒绿灯,反而早就提前减速。

    饶是如此,骤然刹车仍是给人不小的冲劲。

    “好像是风筝。”秦庚鹤探身看了看。

    两人皆是虚惊一场。

    叶禹京正没好气,忽然瞅到路边站着一个小女孩,穿着牛仔背带裤,年纪不大,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一个劲地冲这边挥手。

    她又回头看了眼信号灯,一蹦一跳地自斑马线跑过来。谁知一辆摩托车突地从后呼啸穿过,引擎声轰轰作响,眨眼间车子已经朝右拐去,只剩下小姑娘傻傻站在路中央。

    她呆了几秒,随即又笑嘻嘻地冲上前来,捡起风筝就要向回跑,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一把将她抱起快步回到人行道上放下。

    只见那男生劈手夺过她手里的风筝,抬起膝盖用力一拗,扔进垃圾箱里,两根长长的飘带犹露在外面,花枝招展地迎风吹着。小女孩哭着又要去拿,男生拦住不放,对着手心狠狠打了好几下,推着她往前走。

    小姑娘一边哭,一边走,时而低头看看手里断了线的风轮,时而回头望望跟在后面的男生,一路走走歇歇,闹个不停。

    叶禹京看了许久仍缓不过劲来,略略一动,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叶家诺揉了揉眼,被刚刚的动静给晃醒了。饱饱睡足一觉,只感幸福满满。人还未完全清醒,以为到了就要下车,身子坐直后,发现还在路上,又看到前面已然亮起了绿灯,车子却停着不动,不禁迷迷糊糊地喊:“哥。”

    叶禹京猛地回头朝她吼了一句:“你安全带系了没有?”

    “系了啊。”叶家诺拽起系在身上的带子就要给他看,满脸委屈,不明白自己哪里又做错了。

    只直觉地感受到哥哥比刚上车的时候更加生气了。

    后半段车程,没有一个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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