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宅。
各式曝晒在阳光下的书卷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听完王世安所言,崔岚摆摆手:“犬子之事我早已知晓,功和你的心意我领了。皓儿的葬礼都已办了几年,只要他不以崔氏子的身份恣意行事,你管他做什么。”
王世安叹息道:“阿皓毕竟是你和……唯一的孩子,夕岚,你当真狠得下心?”
他低头把玩手边的布袋,取出里面装的芸香草凑至笔下嗅了嗅,又道:“若是皣儿尚在人世……”
崔岚正躬身摆书,闻言下意识攥紧了手上的书卷。
自被诞下的那日起,崔皣就被当作王长子培养。
二子崔皓虽自幼聪慧却行事狂狷,不肯接替英年早逝的崔皣,承担起家族的重任。
皇太后崩,意味着朝堂之上一定程度上会重新洗牌。
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也抵挡不住屋漏后连夜雨的折磨。
“当年太祖皇帝驾崩之后,便是其三弟太宗皇帝……”
当年皇室兄终弟及一事多有疑云,王世安闻言连忙上前几步,打断了崔岚未尽的话语:“夕岚!”
崔岚摆摆手,低声喃喃:“逆子逆子,还真就和我对着干了这么多年。”
功和看不上的女人,他自然更不可能放在眼里,就连亲自出手干预都略显得小题大做,特地给了对方脸面。
“仔细想想,不听我这当爹的话,不还有他母亲能管着?”
崔岚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连忙唤来侍从吩咐下去。
燕州。
暗红色的血液染红了土地。
谢远拧眉以刀作杖站直身子,抄起抱着包袱蜷缩在一旁的夏候昙,熟门熟路夹进胳肢窝,迈开长腿朝前赶路。
夏候昙虽双眼紧闭,还是没忍住干呕了出来。
蓝天白云,阳光正好。
谢远目光悠然,“你还好意思嫌弃我?都过去快两个月了,还不习惯?”
夏候昙被颠得说话一颤又一颤:“叔叔,说这句话前,能不能把你举在我脸边的刀挪挪位置?血滴在我脸上了。”
脏团子是崔皓妻妹,如今却叫他叔叔。
谢远噙笑暗爽,忽略身上的伤痛疲惫,随口道:“我观你年岁不过六七岁,与你姐姐似乎差了不少。”
夏候昙闷声应了,面无表情抽出胳膊,用手抹去脸上的血痕,悄悄抹在谢远身上。
待到了最近的驿站,就有了新的马匹代步。
谢远心情不错,难得多问一句:“可还有其他姊妹兄弟?”
“怎么不说话?”
谢远故意把人晃了晃,似乎想从这只闷葫芦里倒出答案。
“在想我的狗。”
“我问你人,你倒想狗。”
两个人赶路可比一个人有意思多了。
谢远好奇心起,无奈之余,耐着性子掐起嗓子哄人。
“没有其他姊妹兄弟,小呆就是我的家人。可燕山那对夫妻和裴小龙吃了小呆。”
夏候昙的声音越来越沉,豆大的泪珠往下掉,打湿了谢远的衣裳。
“叔叔,人为什么会不喜欢自己亲生的孩子?”
谢远皱眉:“这都什么跟什么?”
夏候昙低声喃喃:“不喜欢到,杀死孩子,又或者……吃掉孩子。”
习武之人耳力惊人,加之身份使然,谢远很快在心中明白了夏候昙和燕山那家人之间大致发生了什么来龙去脉。
“我当初不是帮你教训了那家人?可这到底和狗有什么关系?”
“在那场和家人失散的洪水里,阿爹故意对我见死不救,是小呆奋不顾身救了我,护着我。”
谢远沉默片刻,“许是有些误会,虎毒尚不食子……”
他又想起燕州因饥荒易子而食,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谢远叔叔不是坏人,闷在心里的事一旦开了闸,就像洪水一样倾泻出来。
夏候昙:“家里实在太穷,为了减课税,更为了不赔嫁妆,在有我之后,爹娘还是溺亡过几个妹妹。
很可能在我之前,也有别的姊姊。只是我比较幸运,被姊姊拼命救了下来。”
“阿爹阿娘以为我小,什么都不懂,行事从不避我,唯独对姊姊心有芥蒂。姊姊没有姊姊护着,她当初肯定比我更害怕。”
“叔叔,我真的真的好想我姊姊啊……”
见多生死的人,总比常人多出几分真性情。
只不过谢远选择心狠手辣,夏折薇选择与人为善。
夏折薇入京后所行之事谢远皆知晓,若非崔皓之妻,以他的身份,定不会将这位毫不相干、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商贾放在眼里,遑论替人寻亲。
明月向来皎洁。
可难得的,是在望向污水沟时,第一眼看到里面明月倒影的人。
谢远把手按在夏候昙头上,生疏地揉了两把。
“前方不远处就是驿站了,饿不饿?”
夏候昙被他摸得摇摇欲坠,趁势挣扎起来:“……叔叔,我更想吐了。”
谢远把她重新摆摆位置,在胳膊里夹紧了些,随口道:“别吐,等下多吃点。”
不等他再说点什么,难闻的气息伴着透过衣摆传来的湿热感自腋下袭来。
谢远:“……”
谢远本想深吸一口气,奈何从自己身上传来的气味实在太冲,将今生高兴的事情全想了一遍,方拿出最好的涵养,不同夏候昙这般的小孩子计较。
他将人平稳放在地上,“没吐干净就赶紧吐。”
夏候昙虚弱抬头:“吐干净了。”
谢远凝眉,从嗓子眼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那、就、自、己、走。”
待到了驿站,痛痛快快洗完热水澡,谢远仍觉得自己不大干净,疑神疑鬼地在自己身上嗅来嗅去,连点的酒都顾不上喝。
见夏候昙欲言又止看着他,“有事?”
夏候昙连忙摇头。
谢远:“不对,你有事就直说。”
夏候昙黝黑的眼睛咕噜噜一转,“说了你不生气?”
谢远只顾闻自己身上臭味的来源,随口应道:“不生气。”
“叔叔,你这样看起来好像狗啊。”
谢远一僵,拍桌而起,“夏候昙!”
他顺手举起放在手边的朴刀,吓唬道:“信不信我削你!”
两人正说笑,忽听有人风尘仆仆入了驿站,“河东军叛了!”
谢远笑意顿收,“丫头,恐怕你短时间内回不去东京了。小二,牵马!”
金风刮过,叶落如雨,在东京交织的人群间旋舞飞扬。
孙素问踩着一地绿黄相接的枯叶推开瑞庆花行的大门,顺门熟路找到夏折薇,“薇薇,你最近……还好吗?”
正与夏折薇交谈的众掌事见状纷纷请辞退下。
比起去年的风头无两,瑞庆花行的生意急转直下,尤以近几个月为甚。
不知是从何处传出消息,说是王家暗中施压,刻意刁难。东京城内逐渐传遍,说得有鼻子有眼。
夏折薇知道孙素问的言外之意,心下熨贴,笑答:“一切都好。”
孙素问抓紧夏折薇的手,“不要强撑,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地方尽管开口。我祖父与王家有些交情,要不我让他从中说和一二?”
正巧崔皓找来,看向两人双手交界处的目光犹如实质,烫得她讪讪然松了手。
孙素问看向他下巴上潦草的胡须,凑到夏折薇耳畔说小话,“他这又是怎么了?”
夏折薇嗔崔皓一眼,“你先去旁边房间,别耽误我俩说话。”
崔皓不语,深深看夏折薇一眼,转身关门走人。
孙素问这才放开了讲话:“一个个的都不大对劲,你俩到底怎么回事?莫不是因为他母亲那边刻意的刁难有了嫌隙?”
夏折薇摇摇头,“我这边一切都好,甚至阿皓的朋友谢远曾传回来消息,我那因为洪水走失的妹妹也找到了。花行的生意缩减是我有意为之,和他母亲那边毫无关系。”
“可我瞧着不像没事。”
“有事的是阿皓。”
许宁敲门,送来两盏点茶。
夏折薇一一接过,“先是疼他的一位长辈去世了,后有他母亲那边……京城传言并非完全空穴来风,只可惜与真相相差甚远。他母亲从不曾向我施压。”
孙素问:“到底怎么回事?我把李瑜卿唤来劝劝他?”
夏折薇谢过她的好意,“恰恰是不曾施压,才有问题。
这说明他的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都不肯多在意他这个儿子。
和离后,王夫人很快再嫁,又有了新的孩子,与前夫相关之事避之不及。至于阿皓的父亲如何想,我大概也能猜到几分,世间关系,左不过‘利益’二字。真正关爱在乎他的那位长辈,却早已溘然长逝。”
孙素问走后,一具温热的身体从背后紧紧抱住夏折薇,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薇薇,我只有你了。”
夏折薇低头,握住他的手。
崔皓将头埋进她香软的脖颈处,闷声道:“生意做到这一步,薇薇不嫌弃我吗?”
“人不可能永远站在低谷里。”
“实际上,正是因为在朝上走,才会觉得举步维艰。”
“正因站在低谷里,见到的人是真人,听到的话是真话。待改日你发达,目之所及,尽是好人。”
“阿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夏折薇挣扎转身,摸摸他略显毛糙的胡茬,“崔叔叔,我会一直陪着你。”
崔皓悄悄红了耳根:“……别乱叫,我这就去刮。”
是夜,夏折薇忍无可忍想踹人,崔皓只道:“白天我把你让给了孙素问,现在无论如何,都该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