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夕路过那一群厨师围着的岛台,直朝着煎药的炉子走去。
忽然,鼻子窜入了另一股味道,一瞬间点燃了脑中一片封存已久的区域。
无力感传到薛淮夕的四肢,她整个人一晃,哆哆嗦嗦,赶紧扶住岛台。
“这味道……这味道是?!”心脏狂跳。
都说人的记忆是复杂的,不只是眼睛看到的,还夹杂着声音、触觉以及气味,这些多维因素刺激着身体和脑子,在威力最强劲时,杀死神经元,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疙瘩。
这味道就是一把钥匙,一下把薛淮夕拉回到某种状态当中。
水底、寂静的芦苇丛、发笑的男人、窒息的感觉。
一丝沉闷的檀香与腐朽的酸味,重叠着惊恐的景象,她喘着粗气向四周望去,寻找着气味的来源!
那气味从这些食物之中而来,还是……这些人!
薛淮夕镇定心情,慢慢将眼睛扫过一桌子菜和围着它们的人。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她静下心,集中精力去分辨,味道听话地钻入鼻腔:干姜、莲子、红枣、芍药、花椒、辣子……普通的食材和药材味,毫无特别。
而这些人,他们还在争论着菜品的做法,没注意到此刻薛淮夕警惕的模样。她绕到这群人身后,细微地辨别体味。
有些人似乎察觉,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也管不得那么多,默不作声假装找东西,便又继续着自己突兀的行为。
那个困扰了自己十几年的味道,存在在记忆深处的味道,梦魇中的味道,竟出现在了卫家的厨房。
那气味很快消散了,和鬼魅一样。等她回过神来,才想起刚刚是要过来查看煎药的砂锅。
砂锅孤零零立在灶台上,里面只剩下药渣了,她凑上去闻了闻,然后一股脑把药渣都倒进了水池,只见那些棕色的渣渣里,赫然躺着几个突兀的厚圆片。
这是……大黄?怎么会有大黄?
大黄在这砂锅里煮了,也变成得棕黑,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而自己开出的药方里并没有大黄。
大黄主下泻,这药和自己开的药有冲,体寒者不受用。
这药卫祁不能喝。
她赶紧朝餐厅走去,远远就瞧见一桌子食物边上,放着那碗棕黄的药。而卫祁此时已经坐在了那张长桌的尽头,穿着件藏青色的卫衣,把帽子兜在头上,虚弱苍白的模样,一边用手遮住嘴巴咳嗽,一边伸手颤巍巍去拿那碗药。
薛淮夕见状,来不及犹豫,迅速朝卫祁跑去。
大早上的,突然看到冲过来一个人,端着药碗的卫祁和站在一旁的贾斯明显愣住。
薛淮夕走近,伸手就去夺卫祁手中的药碗,卫祁下意识抠住碗边,两人力量博弈,药汤左右晃动,洒了出来。
药汤还有些烫,两人情急之下把碗放在了桌上。
“你又要干嘛!”卫祁甩着手上的药汤,没好气地说。
“又”?贾斯不明所以看着他俩,闻到了一丝八卦的味道。
薛淮夕用下巴指了指药碗:“别喝,有毒。”然后左右找抽纸,把自己手上的药汤擦掉,还给卫祁递了一张。
厨房里那七八个厨师也伸出头来看动静,刚刚有人传要打架了,他们放下手中的活,都来看热闹。
卫祁看着那碗药,又抬头看正在仔细擦手的薛淮夕,心想:这女的到底是谁派来的,如果是那边派的,她干嘛跑过来告诉我药有毒,如果不是那边派的,昨晚她又为何出现在三楼,还假装自己梦游。她到底什么意思。
卫祁假装咳嗽两声,拖着碗的边缘,拉到自己面前,研究起来:“薛医生啊,你刚才说什么?这个里面有毒?”
薛淮夕其实说夸张了,她只是想阻止他喝药,说点严重的唬住他。那加入进去的大黄,顶多让他闹几天肚子,搞得他更虚弱一些。
薛淮夕冷着张脸,她不想和卫祁多说话:“差不多吧。”
卫祁闻了闻药汤:“这是你熬的?”还没等薛淮夕回答,卫祁就抵着碗,喝了一大口。
“哎。”薛淮夕惊讶地要去阻止,只见他又把喝进去的药吐进了小碗里。
薛淮夕搞不懂卫祁这是什么操作,只觉得这人多少脑子有病,说了药有问题,还要亲自验证。
卫祁用白水漱着口,盯着薛淮夕此刻的反应,觉得她急躁震惊的表情有点好笑。
甄姐从厨房里挤出来解释道:“薛小姐第一天来,有些不熟悉,张师傅就帮她熬了。”
卫祁推开了那碗药,眼睛没有从薛淮夕脸上移开,只轻声说了句:“贾斯,张师傅可以走了。”
厨房门口那堆厨子瞬间倒吸口气,小声嘀咕,匆匆返回厨房,生怕下一个被炒的是自己。
薛淮夕完全没看懂,怎么就让人走了?把人开除?都没查清楚是谁下的毒啊,怎么听甄姐一句话就让人走人。
她想到张师傅的模样,虽然看起来老道油腻,但也热情实在,似乎在这工作很久了。如果煎药的是自己呢,是不是自己也会走。
不,光自己这鼻子,就不会让药上桌……
他真的不是被冤枉的吗?
贾斯端起药,就朝厨房走去,薛淮夕跟了上去。
只见张师傅好像早就预见这一幕,双手撑在身体两边抵靠着岛台,从容地在等着他们进来。
贾斯把药碗递到了张师傅面前,他一反温和的态度说道:“厨师不能熬药,不合规矩,请今日离开。”说着板着脸,把药倒进了水池。
张师傅也不申辩,将头上高帽子一撸,不屑地扔在了地上,露出一副轻蔑的神色,转身直接从后门走了。
他怎么不为自己说点什么?他那个眼神是无声的抗议吗?
甄姐提醒过要守规矩,可他明知不守规矩下场很惨,却不在乎,还要去煎药,他是故意的吗。
贾斯冲了冲手上洒出的药汤,脸上又摆出之前的笑容,对薛淮夕说:“薛医生,这卫家规矩就是如此,厨师和医师得分开,你也别想太多,这药可能还要煎一次,以后都麻烦薛医生了。”说完便转身出去了,薛淮夕没来得及说她决定要离开的事。
她也把手伸到水龙头下冲,要不等他吃完早餐,这些人忙完了,她就去找甄姐和卫祁说清楚。
突然背后被人用手肘捅了捅,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脑袋凑了上来,是一张朝气蓬勃的脸,是那个最年轻的厨子。
他以为薛淮夕被责怪了,跑过来安慰她:“小姐姐,你别难过,卫家的规矩就是多得很,贾斯都没骂你,说明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别放心上。”
贾斯那么斯文温和的样子,还会骂人吗?
少年见她没说话,继续安慰:“小姐姐,你待会尝尝我做的好吃的,比你早上吃那些老气横秋的东西强多了!吃好吃的会开心。”
薛淮夕听他好大的口气,早上那桌已经很好吃了,她看着这个少年,小麦色皮肤,好像有阳光的味道,说话时右边脸有个忽隐忽现的酒窝,撑在水池边的胳膊绷着衣服有明显的肌肉线条。
她心情好了些,刚想说谢谢,就见到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厨师扒拉少年的衣服:“江谦,别在这聊天啦!你的东西做好了没有,要上菜啦。”
江谦惯看不上一板一眼的老厨子,但又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好对着薛淮夕摆出“他就那样,没办法”的表情,回到了灶台边上。
薛淮夕走出厨房,见贾斯和自己招手,让她过去坐下。
她才看到,就在卫祁右手边,一个座位已经收拾出来,摆了副碗筷餐具。
卫祁靠在椅背上,盯着她走近,等她坐下后,他脸上硬生生挤出半个笑容,拿着水壶要给薛淮夕倒水。只见他手抖得厉害,那水壶似乎很重,隔着玻璃可以看到里的水也跟着他的手晃起来。
薛淮夕生怕水扑出,用手扶住杯子,莫名其妙看着他,这人被夺舍了吗,干嘛突然那么客气。
卫祁恭敬地举起自己的水杯,竟道起歉来:“薛小姐,昨晚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请你原谅我。”为了维持脸上的笑,嘴边的肌肉都在抽动。
贾斯不动声色地盯着,眼睛先是圆睁,又眯起一条缝,一脸看透的模样。
薛淮夕对着贾斯忙摆手,想要解释这些不是他想的那样。
只见卫祁又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薛淮夕的杯子,说道:“我有些怪癖,睡觉怕人打扰,昨天那样实属突发状况。你……还痛不痛。”
薛淮夕石化在那,贾斯半张着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卫祁没等她开口,继续说:“我想过了,我该负责。这样,薛医生,除了我爷爷给你的那份工资,我这边会再追加,你看怎么样?”
“好,我原谅你了。”
薛淮夕回答的速度倒是让卫祁意外,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既然他都道歉了,我又何必要去让卫老爷子为难,十万,退回去多下老人家面子啊。这个卫祁到底什么意思,我那神力真的对他毫无用处吗?
我还得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