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休罢,继续议事。
居于左首的罗正松手持笏板,双目微阖,似在养神。
同排首位的枢密使陈三友余光轻瞥,随后轻轻向后递了个眼神。
罗正松依旧老神在在,岿然不动。
后面的官员刚伸出右脚,周世清突然先一步跳出来。
“陛下,臣有本启奏。”
陈三友即刻看向罗正松,惊疑不定。
罗正松眼皮都没掀一下。
皇帝大手一挥:“周侍讲所为何事?”
“骁骑营统领石敢信目无法纪杀害平民,罪在不赦,臣请陛下圣裁严惩!”
皇帝眉毛微微一挑,一副刚才知晓的样子:“哦?证据确凿?”
周世清低头:“证据确凿,但石敢信抵死不认,现在刑部大牢受讯。”
皇帝看向罗正松:“罗相以为如何?这石敢信到底是有功之臣,朕……”
周世清是罗正松的得意门生,问与不问没什么分别。
皇帝表现得痛心扼腕,但言语间却给石敢信定了罪。
顾承禾立即站出来陈情求恕:“陛下,此案尚有疑点……”
罗正松两眼一睁,目光炯炯:“顾将军!”
遽然喝止。
“石敢信作为你的部下,治军不严,你也难辞其咎!”
面对咄咄相逼的罗正松,顾承禾头疼不已。
昨日他替罗姈回娘家,独自登门,恳请岳父帮忙救人。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句“顾将军拜错庙门”给轰了出去。
今日朝会,他的亲岳父甚至直接将火烧到他身上来了。
顾承禾气闷:“若是石敢信当真知法犯法,我愿一同治罪。”向皇帝作揖,“陛下,臣一力担保,恳请陛下明察!”
“呵,你一力担保,你凭何担保?”罗正松冷哼,“品行不端,勾引良家,上风不正下必歪之。”
“小有失节,大有杀人。”罗正松也深揖,“陛下,他们军中风气可见一斑啊!”
又来了,顾承禾无奈:“罗相,我与令爱是两情相悦,何来勾引一说?”
罗正松怒起,疾步过去面斥:“你的意思是本相教导无方,才给了你可乘之机?”
眼见着又要为私事儿打起来了,他这儿到底是金銮殿还是县衙?
皇帝疲惫不堪,自打罗顾两家结亲,文武两派日日斗嘴,虽合辙心意,可日日听着也忒头疼了。
“好了!”皇帝打断,“你们两家的私事关起门来自己吵去,今日是来议政的!”
帝王微愠,四下寂静。
“陈爱卿,此案你有何看法?”
陈三友在脑子里绕了一转又一转,终是道:“臣以为兹事体大,应尽快交由三司会审,毋枉毋纵。”
又问了几位公卿,态度莫衷一是。
最后问到章仕春时,却听到——
“陛下,虽然石敢信军功彪炳,但因一点口角就行凶杀人,如此罔顾法纪,狂悖暴戾,必须严惩,臣以为功过不可抵之。”
“罗相所言,臣亦深感同忧。顾将军信任下士并无不可,但干涉人命,判断不可偏颇,否则将我大周律法置于何地?”
“所以,臣请陛下在此案了结前,让相关人等回避,以执公允。”
这些日子,顾承禾一直在为此案走访,打点疏通。虽然无用,但是一个关系也没落下。章仕春这番谏言就是要彻底关他禁闭,让他求救无门。
罗章二相素来不睦,这还是皇帝头一回见二人同声同气。
细细想来,简在帝心的几位重臣竟然都意要从严发落。
皇帝反而沉吟不语。
片晌,终于发话:“如诸位爱卿所言,兹事体大,应周详考虑。西戎通商一事今尚未合议,此案容后再议吧。”
国家的事自然比死了一个人重要得多,朝会很快便进入下一个重要议程。
散朝后,常参官们三五相携,直朝着长乐街百味坊而去。
落在最后的两位大相公,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对骂:
“罗老顽!”
“狡兔章!”
尔后微微一笑,扬长而去。
……
翌日,百味坊内。
易礼搬了个凳子坐在灶台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羹匙:“我说,你这一直被掐着脖子也不是办法啊。”
他在家闭关作画几日,一出来天下大变。
顾承禾主动称病避祸,罗姈这边也遭了歹人算计。
朝堂上的事他是有心无力了,百味坊的事他总能给出出主意。
买菜其实好解决。
虽然邹洪打点了食行总署,但抓不到小商小贩的头上,他邹家再势大,也网罗不了所有小鱼小虾。
左不过就是要罗姈多费些心力再选罢了。
唯有一点,真是害了命门。
那花雕酒垄断在如意楼,罗姈做不少菜都需要花雕,普通黄酒根本达不到她想要的风味。
而且邹洪也和所有卖酒的正店打了招呼,罗姈想要买酒只有去官家的酒务司。
那酒务司的酒就更一般了。
“其实我觉得你可以去找章明达帮帮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易礼想到了一招,“他断你的酒,你直接想办法断他们酒曲啊。”
“章明达在酒务司还是很有份量的,跟他说说情,让他使点儿绊子。”
罗姈没接茬,只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尝尝我的新菜——鱼糊汤粉。”
易礼深嗅:“嚯!你可真舍得!”
“又做什么新鲜吃食啦?”
竹帘牵荡,铜铃轻摇,章明达飒踏而来。
易礼笑骂:“真是馋人鼻子尖,哪儿都少不了你!”
“快来快来,罗娘子今日是下血本了,请我们吃金子呐。”
章明达一看还真是金子,满满一碗的胡椒香!
二人赶紧趁热撩了一筷子,胡椒味直冲天灵盖儿,又辛又冲,缓过来后回味无穷。
章明达咂摸舌尖:“这里头还有鱼末?”
“没错!”罗姈得意一笑。
这鱼糊汤粉是一道典型的吃鱼不见鱼的美味。
首先在腌制时就要搁上大量的胡椒,然后用煎过葱姜蒜椒的底油将鱼煎至两面金黄。
这里的鱼最好选用小杂鱼,而且不要收拾得太干净,保留一些鱼鳞才更有质朴的鱼鲜。
煎好后将鱼肉捣碎,弄得越碎越好,这样后头出来的鱼汤才更为奶白。
切记鱼骨不要丢了,留在锅里跟鱼肉一起慢慢地煎,直到油尽,骨头都炼酥了,再倒入滚水煲上半个时辰。
时间到了,将骨肉渣子和鱼汤过滤分开,重复将骨肉炒一遍,倒汤再熬煮,再过滤,炼出一锅浓浓的鱼汤精华。
抿一口,舌头都要鲜掉!
再将米粉末和大量的胡椒兑水搅和,最好加点白芝麻增香,一起倒入鱼汤中收芡,浓稠到挂勺便是恰到好处。
最后将鱼糊汤浇在烫好的米粉上,撒上虾皮、榨菜、芫荽和葱花便大功告成。
吃的时候用筷子搅拌,务必让每一根米粉都挂满黏糊辛香的鱼糊汤。
易礼和章明达吃得额上微汗,大呼美味。
若是能日日吃上这么一碗,冬日再长都不难捱了。
罗姈将才炸好的油条塞进他们的碗里:“还有更美味的。”
当金黄的油果子吸饱了鲜浓的鱼糊汤,因是刚出锅的,还尤其酥脆,又有沾湿了的柔软,每一个孔隙里都充满了纯粹的油香与鲜香。
其中风味,若非真真落到了自己的肚子里,再有好食人万般描述,易礼和章明达都是不会相信的。
美哉!妙哉!
章明达拍案叫绝。
见他心情如此畅快,易礼眨眼暗示罗姈,此时正是说项的好时机。
罗姈轻轻摇头。
章明达看见了权当没看见,他晓得近日的纷乱,但他不想掺和,就是没想到罗姈会主动不提。
其实罗姈是觉得邹洪给她施压,她又找章明达给邹洪施压,邹洪自然也可以找更大的靠山,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酒务司、丞相府、将军府,这些靠山都不够,她必须找到一个最大的靠山,最好能直接把邹洪压死的那种。
章明达连吃两碗,问:“罗掌柜,这汤粉可还有?我想包一份带走。”
“有是有,”罗姈拒绝,“可我不做索唤。”
汤粉就是要趁热吃才香,做索唤大失风味,砸了她百味坊的招牌。
章明达难得央求:“这般美味,我是想给逢莺带去的。”
逢莺要吃,那得想辙。
罗姈立刻去找保温器具。
……
此刻太平坊内,邹洪正郁闷地喝花酒。
“转个屁啊,转得老子头都晕了!”将酒壶砸向跳舞的歌妓。
“唱曲儿的呢,给老子换唱曲儿的!”
北曲的李妈妈赶紧又换了一批姑娘,也不知是谁惹了这位小邹爷,今个儿气性大得很,砸了她们好几个古董摆件了。
谁惹的?
当然是罗姈惹的。
昨天邹洪赶走普通食客后,百味坊先是章大相公驾到,尔后又乌泱泱涌来了一批大老爷,个个儿身上绣云纹、挂鱼袋。
他还真奈何不得!
眼睁睁看着饭食一售而空,给邹洪气得不轻。
只能来太平坊纾解,偏这些庸脂俗粉难看死了,玩儿也玩儿不痛快。
摩挲着手里的骨牌,他不由想起了那个弹琵琶的小娘皮,那杨柳小腰细的……
勾得邹洪心里发痒。
脚步虚浮地来到南曲,樊妈妈亲自出来相迎。
“呦,什么风把小邹爷给吹来了?”
邹洪的身份在南曲其实算不上什么,但是这位爷性子野,能惹事儿,必须她亲自招呼才放心。
“那个弹琵琶的呢,去我就找她!”酒劲儿上头,邹洪开始大舌头。
来找逢莺的?
樊妈妈眸光一闪。
依着过去,两人有龃龉,她今日定会替逢莺拦下来。但……近日这丫头很不乖觉,说了不要去给人家食店做衬,非是不听。
从前官人们想见她们南曲的姑娘一面,个个守着排着,如今倒好,去食店吃饭就送一支曲子,挣那么三瓜俩枣,还不够开销的。
不听话,就该好好磨一磨。
樊妈妈顺水推舟,将人放了进来。
暖莺阁里,逢莺正在梳妆。
远山眉黛,芙蓉面庞,朱唇羞花。
她拿起缠枝银盒里的珠花在头上比量,今日她穿了一身海棠色的织金锦,不晓得金色和玉色哪个更衬些?
邹洪就站在堂屋里正大光明地窥伺,看她点妆,看她俏丽,痴痴地醉了胭脂。
对着镜中左右瞧着,总觉得心里毛毛的,逢莺似有所感地回头——
惊声尖叫!
见可人儿一个劲儿地后退,撞翻了椅子,带连脂粉撒了一地。
唔……真香啊。
邹洪觉得自己该要表现得好相处些。
他放低了声音,温和道:“逢莺娘子莫怕,今日在下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
“上次在东市是我鲁莽了,想邀娘子吃酒,不小心弄伤了娘子,对不住则个,还望娘子宽恕。”
一面说着,一面靠近。
将逢莺逼至角落。
阴影完全笼罩住她。
逢莺用力维持着镇定,心里止不住地发抖:“我知晓了,我尚在点妆,还请邹公子回避。”
“来人——送客!”
邹洪恍若未闻,一把扯过她的狐围,深嗅:“好香啊……逢莺娘子。”
外头没有人应,逢莺一下子慌了,想要逃出包围,却立刻被邹洪扯了回来:“哪里去啊逢莺娘子?”
“放手!”
吃醉了的邹洪力气尤其大,牢牢牵制着逢莺的左手让她动弹不得。
“我马上就要去赴宴,章大人的马车一会儿就要来接我了!”
逢莺搬出章明达想唬住邹洪。
“伺候谁不是伺候啊,我比章明达有钱,你从了我,保你富贵。”
若是平时,邹洪确实会忌惮三分,但今个儿喝多了,现下他脑子里只有这盘扣怎么解了。
说完就兽性大发,开始动手扯逢莺的衣裳。
刚褪至肩头,砰地一声一个重物就给他砸开了瓢。
捂着后脑的血,邹洪嚷嚷:“他大爷的,谁敢坏老子好事儿?”
赶来的章明达不说话,拖着邹洪到一旁,一拳一拳生砸下去,拳拳到肉。
酒后身体笨重,一开始邹洪还扑腾、挣扎,直到血越流越多,眼见着快要翻出一对儿鱼行里随处可见,越来越不新鲜的死鱼眼睛。
逢莺扑过去死死抱住章明达,这才逐渐收了手。
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这时候,仆役们终于“姗姗来迟”。
看见屋内的景象,默契地噤若寒蝉,默契地将人抬出去。
含着一汪粉滟滟的泪,逢莺抱着章明达的手,一出口却一下子将他的怒火移到了空地上。
他转过头,问:“你说什么?”
逢莺:“你帮帮三娘罢。”
方才纠缠间,她听邹洪放醉话,也要让罗姈没有好果子吃。
章明达余怒未消,但忍不住失笑:“你自个儿的仇还没报呢,转道惦记起别人的事儿了?”
逢莺眼中忧色更浓,嗔道:“你分不分轻重,三娘那处比我紧要。”
“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应付得来。”摊开手心,是一包还没来得急撒出去的药粉。
南曲里的客人多自持身份,但偶尔也会遇到像邹洪这样硬来的王八蛋。
所以身上一直揣着,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
刚才若是章明达再晚来一会儿,她就撒出去了。
章明达无奈:“你们姐妹倒是彼此记挂,”他一抬下巴,指着地上支离破碎的食盒,“听说是要给你送索唤,装了足足三层。”
可惜了,改做凶器了。
有了倚靠逢莺心里落了定,惊慌一抛,拍手道:“对了,我昨天去胭脂铺,它们新年出了新颜色,我给三娘挑了一块,你帮我带去。”
“我成跑腿的了?”章明达不满,“不是,她都有礼物,我没有?”
“你也要胭脂?”逢莺轻嗔。
“赏你了。”
在章明达的面颊轻轻落下一个吻。
“记着三娘的事儿!”逢莺不忘嘱托。
“好,我的姑奶奶。”
章明达含笑应承,转过头盯着地上邹洪的残血,满脸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