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三味

    这几日多有烦忧,罗姈晨起看见院子里的白梅和红梅不知何时开了满树,颇有与雪争艳的盛景。

    她想,若是辜负了这几株老梅的心意,岂不太没情趣?

    于是她立即召了大伙过来:“这院子里梅花开得极好,我们很该一同欣赏欣赏。”

    小春最是了解她,掩唇而笑:“娘子您又是馋这些梅花了吧。”

    大家伙一听说罗姈要用这些梅花入肴,很是兴奋。

    有人提议:“咱们做梅花汤饼吃吧!”

    昨天立春刚吃过五辛盘,口味忒重,正好食些清淡雅致的去一去味。

    本朝士人推崇风雅,食花馔也是常事,就拿这梅花来说,诸如梅花汤饼、暗香粥、汤绽梅,都很常见。

    但罗姈却摇了摇头:“这花开得艳,雪色亦好,都不能辜负。这梅花索饼我另有安排,去采梅,咱们先做梅花饭暖暖身。”

    将军府里没什么奇花异石,就这几株梅树错落开着,罗姈围着树转圈,盘算着自己要“祸害”多少才够。

    “白梅也要!红梅也要!”

    见下人不假思索就采,她干脆亲自上树:“这入肴的梅花,要取顶枝儿上最嫩几朵,夹了一点儿黄斑黑点都不行。”

    后面依言行事,采回来的一捧捧梅花,白的像雪,红的像霞,当真是可怜可爱,想想就觉得美味。

    以花入馔,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夺其风采,是以做法要简单但不简朴,方能食花香而知雅意。

    这梅花粳饭便是循此精细之道。

    选取一捧白梅,小心地洗去梅上的尘埃,在清水盆里浸着,撒一点点白面将尘土吸走,换到另一个盆里再澄一道水,一朵朵捡干净了,方能入甑蒸之。

    蒸完花的功夫再来蒸米。

    这蒸米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一念之间,便是粥、饭之别。

    其中机彀便在于用水之道,粥水忌增,饭水忌减。如医者用药,皆有定数[1]。

    像罗姈这样常年浸在厨房里的人亦不敢大意,每每蒸煮,都要用手指细细比量,确保蒸出来的饭轻盈蓬松,水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梅花滴取成露,正好搭配初熟的米饭。

    在热腾腾的粳米饭上浇一盏新鲜花露,闭盖焖一会儿,任由花露自由布散,等待香味渗进米饭里。

    吃起来不仅有谷物本身含蓄的甜,还有拆成丝缕的梅的清香。

    不夺米的本味,淡淡的,似有若无。

    就好像独自一人在湖曲柳岸偶遇一阵风,风将你带到一株白梅前,你看到了它盛开的一瞬。

    这一瞬或许没有任何意义,但你知道风在你心里打了一个旋儿,就像胃记得梅花曾来过。

    所有人聚在厨房里,就捧着这么一小钵饭,空口吃得沉浸无比。

    连东狸都被这香气吸引,跳上灶台,左嗅右闻,探头探脑。

    这还是罗姈第一次尝试做这梅花露,从前多以蔷薇、香橼、桂花入味,没想到这梅花也很是相协。

    可是要赏梅味只吃饭怎么足够,话不多说,罗姈去她的嫁妆箱子里翻出一个密封的瓷罐。

    这是去岁她亲手腌的梅子蜜。

    取用六月新梅和头刀薄荷,加冰糖和蜜糖封在瓷瓮里。

    酸甜生津,清新开胃,拿来冲一碗梅子熟水,不知有多爽利。

    罗姈先是喝了一碗热的,将身子彻底喝暖和了,又跑出去接了一碗冰井水,配上梅子蜜,冰冰凉凉一下肚,不由自主地畅笑出来。

    大冬天的喝冰饮,喝完还大笑,弄得小春一头雾水。

    “娘子,您没事儿吧?”

    “雪里饮冰,好久没有过了。”笑完罗姈怅然若失。

    穿越前,她最喜欢的就是在冬天吃冰淇淋,在城市靠着暖气吃,在农村围着地炉吃,走在外头下着雪也吃。

    冰凉的乳脂经由口腔淌进温暖的胃里,冰火两重,是一种自由放纵的幸福。

    罗姈眼眸中光彩流溢,小春见状也学着来上一碗。

    嘶!好凉!

    在熟水的甜蜜到来前,先是寒冰直截了当的一激灵。

    然后才融化成甜甜的蜜水,寒风一吹,薄荷的清凉将喉咙的通道完全打开,她现在感觉自己整个人好像……通风了?

    和罗姈对视,主仆二人一齐大笑不止。

    冬日昼短,煮个饮子的功夫橘霞就渐起攀上天缘。

    先时罗姈说要将花色和雪色一同入肴,午间食过梅花粳饭,憩时饮过梅子熟水,现在就差一碗暮间的梅制翠缕冷淘了。

    要说这冷淘面理是应夏之肴,而且也都是用槐叶来做,但罗姈记着《事林广记》的西园刻本中曾载过梅制的版本。

    冬梅夏面,看来古人也和她一样,有一颗叛逆之心啊……

    回到小院厨房,罗姈指挥小春她们将余下的红梅淘洗出来。

    转个眼的功夫,东狸又皮到哪里去了?

    阿莲:“许是方才开门时跟着夫人偷溜出去了。”

    “它就是这样爱玩,附近雪地里打滚呢,冷了自回来了。”阿香补充。

    东狸虽然贪玩,但好在不大爱出院子,又粘人,是以罗姈每次回家,它都会过来喵几声。而且只要她在厨房,它一向聪明守着的,就等罗姈赏它零嘴。

    罗姈唤了两声东狸的名字,并无响应。

    这就有些罕见了,平日它最爱叫唤,只要有人叫,必会应声。

    上次不应,还是因为太胖了卡在石缝里,折腾半天没力气了才哑巴。

    不放心,罗姈独自去寻。

    行过卧房、耳房,走到书房时,终于捕捉到了动物响动。

    微弱的、蔫吧的、疲惫地喵喵。

    透着没关严的窗缝,罗姈看到顾承禾似乎在里面给东狸……授课?

    拿着戒尺,十分严肃:“第一,不经主人允许擅自闯入,是为失礼。”

    “啪啪——”戒尺敲桌。

    “……喵。”桌上东狸低声哼唧,好像在说听懂了。

    “第二,毁坏他人财物,是为失德。”

    稍待东狸舔完毛,顾承禾又是“啪啪”两下。

    “……喵。”东狸也敷衍两下。

    “第三,畏罪潜逃,是为失信。”

    “啪啪——”

    “……喵。”摇动的尾巴表明已经很不耐烦了。

    明黄跳跃的烛光打在顾承禾冷硬的侧脸上,一本正经说教的样子,居然还有点可爱?

    罗姈捂住嘴唇,装作镇定地轻轻咳嗽。

    意识到窗外有人,顾承禾立刻像丢了烫手山芋一样丢掉“教具”,僵硬站起来,浑身不自在。

    “喵!”东狸看到救兵,立刻跳到罗姈怀里。

    罗姈进到室内仔细观察“案发现场”,原来是东狸打翻了笔洗。

    这个紫砂干果笔洗是她某天逛书斋无意淘的,半爿大栗壳样式,栗子蒂疤底下还粘了满了胡桃、瓜子、花生、乌菱和银杏果,实有野趣,看起来就好吃得不得了[2]。

    但是她平素用得少,干脆就搁到顾承禾的书房里了,也没跟他讲,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在用。

    东狸这个小顽皮,创翻了笔洗不说,还弄了自己和顾承禾一身洗墨水。

    罗姈拂去尾巴尖上的墨渍,戳戳它的小脑袋:“又闯祸了!”

    光是上一旬就刨了祖母院子里的盆景、打翻厨房的碗碟、还在阿海鞋子里尿尿,简直坏事做尽!

    偏又生得那么毛茸可爱,犯错后就喵喵咪咪地撒娇卖乖,难怪易礼这个原主人是又爱又恨。

    “咳,”顾承禾思忖道,“这笔洗……我赔你。”

    其实也就是掉了一枚杏仁果而已,没有损得厉害。

    “你要赔?”罗姈的小脑筋一转,“那我不要笔洗,我要你陪我做饭。”

    顾承禾:“……?”

    他,做饭?

    说是做饭,其实是要顾承禾出一份力。

    罗姈要取雪水,但这个时辰了,地上树上的雪都不干净了,她便想要屋顶上的雪。

    上房揭瓦这种要身手的活儿,舍顾承禾其谁啊!

    虽然不理解,但顾承禾还是听话照做。

    他在房顶上吹风取雪,罗姈在底下抱着热乎乎的汤婆子指点江山。

    终于取够了足量的雪,顾承禾的手也冻僵了。

    罗姈把他拉进厨房取暖,令他看着雪温。

    顾承禾:“……”

    其实这活儿东狸也能干吧?

    但是答应了人家要陪,他便一定要守信。

    于是拖来一个小凳,板板正正地坐在角落,抱着怀里的雪,发呆。

    下人们都识相地出去了,厨房里只有罗姈在忙活。

    将洗净的红梅放到石臼里锤捣,滴几滴柠檬汁固色。

    顾承禾看她捣得费劲,主动来替手。

    罗姈意外,没想到看着五大三粗的一个人,眼里还挺有活儿,自己则转去拿面粉准备和面。

    哐哐没几下就滤出一大碗红梅汁,递给罗姈时她才刚拿出案板。

    将梅红揉进雪白,等待醒发的间隙罗姈主动问起:“你打算称病多久?”

    大朝会后,皇上没有着急处置石敢信,但也采纳了章仕春的谏言,所以顾承禾干脆主动称病,赋闲在家。

    顾承禾摇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

    面发好了,罗姈拿起擀面杖擀成薄薄的面片,边擀边洒面粉,防止粘黏。

    然后将粉白的面片切成宽窄一致的面条,抻细,急火煮之。

    顾承禾怀里的雪水此时也化得差不多了,将细面投入其中浸漂,鲜艳的梅红很快浮现。

    紧接着炒浇头,将白笋去皮,斜切成片,热火炒之。点一点薄盐,放少许秋油,清淡调味。

    最后将面条湃过冷水,浇上浇头拌匀。

    再点缀上一朵红粉梅英,一份漂亮的梅制翠缕冷淘就做好了。

    罗姈十分有礼貌地先请顾承禾享用,然顾承禾却眉头紧皱:“冬日贪凉,或伤脾胃。”

    着实扫兴。

    她才不听呢!

    罗姈自用一大口,面条既弹且韧,用牙齿咬断,梅花香缕缕萦绕,带着冰爽之气,呲溜一下就滑进肚子里。

    一扫而空后,罗姈抬头:“我现在算是懂我爹的用意了。”

    顾承禾不解。

    “你啊,老实在家待着,多说多错。”

    他还是不明白。

    有时候罗姈真觉得他的脑袋是个坏了的水转筒车,推一下才转一下。

    看来她非是要好好给他掰碎了讲明白不可。

    “你说说,自出事以来,你拜了多少码头,打点了多少关系,有进展吗?”

    “为何朝会上我阿爹踩你一脚,反而拖住了石敢信的命?”

    想来顾承禾自己琢磨要琢磨半天才绕得出来,罗姈干脆点明:“这件事你拜码头无用,陛下觉得他杀人他就杀了人,陛下觉得他没杀人他就没杀人。”

    皇权在上,真相是不重要的。

    顾承禾低下头,为官多年,他并非不懂这个道理。

    “你也知道,此事究其根本,是兵权之祸。”

    顾承禾双眸沉沉:“交出兵权绝不可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西戎只是暂时称降,绝非归顺。来日铁骑临下,若我不能披挂上阵,无颜面对凉州十万英魂。”

    这便是最大的分歧了,武将主战,帝王主和。

    罗姈想,罗正松估计也是主战,否则不会几次三番出手救他。

    顾承禾十足痛心道:“我顾家历代忠心耿耿,不明……”不明为何陛下疑他至此。

    罗姈理解他的未尽之语,看着他眼睛,定定道:“你可知道我阿爹和章相为何如此不对付?”

    “他俩脾性不投是真,惺惺相惜也是真。”

    “文官党派林立,而武将里你顾家独大,这便是病。”

    是皇帝的疑心病。

    所以……他必须做一个孤臣。

    才能救下士,救自己。

    罗姈安慰:“事缓则圆,这事儿拖得越久越好。”

    顾承禾点头:“那我多避几日,太后寿辰也不进宫。”

    “太后寿辰到了?”罗姈闻言眼睛一亮,“我替你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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