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家在商行之所以如日中天,皆是仰仗族中出了一个大美人,送进宫里颇得圣宠,抬了娘家做了皇商。
此人正是邹洪的亲姑姑,宠冠后宫的丽贵妃。
罗姈想,她也可以寻摸一个宫中贵人做靠山呐,太后寿辰便是这进宫的好机会。
代表将军府送什么寿礼,现在成了她顶顶头疼的事。
期间有一个好消息——
章明达上朝启奏称酒务司岁校,其中以如意楼为代表的一十二家酒楼酒坊私计酒曲、亏欠课利、酒帐不明,故奏请严查。
私计酒曲可是大罪,此折一递,这十二家酒楼酒坊即刻被封店盘查。
除此之外,朝廷又新开放了一批买扑名额。
罗姈本想凑凑热闹,但竞争者实在多如牛毛,且她的财力确实微薄,所以很识时务地打起了别的主意。
至少目前,邹家火烧屁股,没心思阻拦她买酒了不是。
对了,还漏了一个更大的好消息——
听说邹家小公子邹洪闲的没事上山打虎,虎须子没拔下一根,被老虎揍了一顿,好在捡回一条小命,就是要在床上躺上半载。
不过罗姈可没心思给他放鞭炮,她正在各家瓷窑奔波。
听闻太后她老人家竟然也是个好酒之徒,罗姈打算投其所好。
自己虽然不会酿酒,但是做些特调什么的还是不难。
当然,仅是献酒未免简陋,美酒配美器,她还请易礼绘了一幅寿桃图,打算请匠人依样烧一套酒器共献。
只是近郊除了官窑,其他窑厂她都跑遍了,皆做不出她想要的样子。
“这釉里红的技艺只有银水河那头的唐家窑师傅才能做的来喔。”窑厂师傅如是告诉罗姈。
往银水河外就出了长安城了,路途遥远,但她还是决定走上一遭。
岂料到了临县,那唐家窑的师傅却不肯做她这门生意。
“我们工期排得很紧的,哪有时间哦,你要等得来先排上一个月吧。”
罗姈表示可以加钱。
“不是银钱的事儿,都是早早就定下的单子了,小娘子你去别的地方再找找吧。”
正在他们推拉之际,忽而迎面走来一个头顶高髻,通身气派的贵妇人。
“发生何事?”
“东家。”瓷窑主事见来人立刻毕恭毕敬地见礼。
眼前这位就是唐家窑的东家唐娘子。
罗姈说明来意,唐娘子打量她的眼光很是欣赏:“常听我们家四郎念叨,原来百味坊的罗掌柜还是个这么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那个偶尔蹦出两句蜀音,常来她百味坊的监生唐四郎正是这唐娘子的亲侄子,刑部侍郎是她的亲兄长。
那罗姈可没少听这位唐娘子的“传说”。
据说尚在蜀州故里时,这位唐娘子就定了亲,嫁过去后发现对方竟是断袖,一纸休书就拍上公堂。
随唐侍郎赴京以后也一直没有再嫁,独力操持生意二十年,成了京都赫赫有名的独身富媪,是众多商女的表率。
同为女子,深知这世道不易,唐娘子自然愿意倾力帮衬。
不过忙也不是白帮的,罗姈许出去一桌辣子宴和甜糖水换来这一套青花釉里红的精致酒器。
除此之外,她还顺道给顾承禾讨了一个去刑部大牢探监的机会。
顾承禾闻言诧异非常:“你说你用一桌吃食做交换,就能进天牢了?”
罗姈怡然点头,不以为意。
刑部天牢很难进吗?
顾承禾沉默了,他先前求告多人都不得通融的规矩,就这么简简单单被一顿饭收买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就连罗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找的关系有多硬,路子有多野,毕竟谁能想到年逾五十的唐侍郎是个究极“妹控”呢?
当然主要还是揣摩圣意有所松动。
第二日罗姈和顾承禾一道去了刑部监牢。
到了皇城西的刑部街,再往里就不让马车进了,只能下车步行。
雨滴打在青石板上,顾承禾看着手里唯一一把油伞犯了难。
雨势不小,两人一伞,怎么走?
罗姈见状直接把食盒往他怀里一塞,夺了伞果断撑开,将人往近前一搂,不由分说:“走!”
人高马大的顾承禾局促地缩在伞下,两人靠得无比近,还是不免有雨打了进来。
他悄悄落后半步,将更多的风雨挡在身后。
低头下望,这个角度能清晰看见罗姈的侧脸,鼻尖被冻得红红的,脸颊上沾满水雾,仿佛闪动着莹莹的光。
继拜堂以后,这还是第一次二人离得这么近。
回过神来,顾承禾掂了掂怀里的食盒,没话找话:“带的什么?”
“稳当些,里头装了汤水。”罗姈嘱咐,顾承禾立刻一动也不敢动。
在狱卒的接引下,行过幽暗邃深的长廊,森森壁火下,他们终于见到了囚于狱中的石敢信。
如罗姈料想一般,其人生得高大壮硕,很有威武雄壮的军士风姿。
且一点儿不见忧虑,一派乐天:“将军,这位便是嫂夫人吧?”
真计较起来他与顾承禾还是同龄人,更是一起拼杀浴血、出生入死的过命交情,称兄道弟,说话素来无甚拘束。
抽动鼻尖,石敢信两眼冒光:“嫂夫人带了什么好吃的?”
罗姈笑笑:“听说你爱吃馄饨,我便亲手包了几个,你尝尝。”
说罢嫌弃地瞥了眼顾承禾,就知道这木头不晓世故,下士因他入狱,都不知慰劳慰劳,探监都空手来的,还好她有所准备。
狱卒行完方便后主动退下,留给他们说话的空间。
这可是入狱以来吃上的第一口热乎饭,石敢信捧着食盒,大老爷们激动地想落泪。
揭开盖子,五颜六色的“元宝”浮荡在碗中,罗姈细细道:“不晓得你的口味,便做了这百味馄饨。”
红皮鸭肉、黄皮笋虾、碧绿鳜鱼、白面豚肉……一共六色,简直叫人眼花缭乱。
这馄饨之名源于“天地混沌”,传说冬至吃一口馄饨,便能吞了阴浊,拨云见雾。
虽然冬至早过,但罗姈还是希望这一碗百味馄饨能给他带来吉祥。
石敢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精致可爱的吃食,他小心翼翼地舀起一个红皮馄饨,生怕自己一身蛮力给这“小元宝”弄破了皮儿。
入口便是极为香醇的鸡汤,随后小元宝滋溜一下就滑进口中,落了肚肠。
哎呀!他还没尝出什么味儿呢!
石敢信叫悔不迭,这次干舀一颗,放入口中仔细地品。
随着唇齿依合,那薄薄的馄饨皮一抿就裂,肉馅儿糜烂多汁,轻轻一抵就碎在口腔中,油润爽滑,咀嚼愈多愈有清雅的余味。
他一介武夫,粗人一个,辨不出细则,只觉得好吃!
这红皮馄饨是罗姈取用红梅汁子调色,剁碎了鸭胸和羊脂豚膘包的,口味最是丰富。
石敢信迫不及待又捞起一颗黄澄澄的,这回他吃出来了,有虾有笋,清爽弹牙,咯吱咯吱一口一个,他喜欢!
黄皮是罗姈搅了南瓜泥拌上的,还入了蜜,清甜口味。
石敢信一连将所有黄皮虾仁囫囵入了腹,才去舀那绿色的。
入口有菠菜的清香,随着舌尖一碾,鱼糜鲜香化了水一般泛出来。因着是拿绡纱般的翠绿皮子包出来的,玉似的透光,隐隐能瞧见里头的雪白,就好像一颗颗翡翠白玉。
每吃一颗就觉得自己仿佛少了一颗珍宝,但又停不下来……
搅了搅碗中剩下的另外三色,石敢信是又馋又舍不得。
见他止了动作,罗姈忙问:“可是不合胃口?”
石敢信一脸丧气:“嫂夫人您做这么好吃干什么,再往后送来的‘泔水’我怎么吃得下去啊!”
倒成了她的不是,罗姈笑道:“你放心,这‘泔水’你吃不了几日了,出了狱我给你摆上一大桌好吃的!”
此时,一直抱臂不言的顾承禾幽幽道:“有这么好吃么?”
又一连吃了几个传统白面豚肉的,石敢信含混道:“那可真是太好吃了,比那馄饨西施包的还好吃,嫂夫人简直就是馄饨仙子!”
他都没吃过,顾承禾抿了抿唇。
说起这个,罗姈主动问起:“那天在长乐街究竟是个什么情状?”
提起这个石敢信就觉得晦气,他翻了个白眼:“只有老天爷知道我有多冤了。”
尽管已经在刑部重复无数遍了,还是怨气滔天:“那天我不过是去吃碗馄饨,有个混小子在我面前插队,我就把他教训了几句也没怎么的。我吃完了正要走呢,这混球死性不改,还调戏起那摆摊的小娘子了,我这才出的手。”
“然后你就把人打了?”顾承禾厉声道。
“哪敢啊?”石敢信连忙解释,“我就轻轻‘拍’了他两下,至多落个皮外伤。”
“结果他夜里就死了,这可真不是我干的。”
“将军,您是了解我的,我要教训谁绝对真刀真枪的干一架了,怎么可能夜里敲闷棍啊……”
看石敢信这苦恼的样子,想来也是个头脑简单的,尚不知自己只是个过河小卒。
罗姈提醒:“先吃吧,一会儿凉透了。”
碗里还有紫色和蓝色的馄饨没吃呢,这两个颜色食欲差些,尤其是这个蓝色的,石敢信留到了最后。
紫皮的罗姈是用桑葚干泡水和的面,里头包的鸡丁,重辣口的。
也不知合不合口味。
罗姈一脸期待看石敢信的反应,对面频频点头。
这辣口的太合心意了!
又辣又香,吃得人直上汗,但真是痛快!
石敢信放心地顺势将蓝色馄饨放进嘴里。
……不对!
什么玩意儿?
他连忙吐到勺子里。
一颗黑不溜秋的“果核”?
罗姈为他讲解:“最后这一味是菘蓝根包胖大海,牢狱多病,你得吃点中药补补。”
菘蓝根配胖大海???
石敢信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这是人想出来的搭配吗?
罗姈一脸为你好的表情,石敢信脸都皱成一团:“不必了吧嫂夫人,我跟头黑瞎子似的,身体好着呢,中药就不必了吧……”
说完求助地看向顾承禾,对方表示爱莫能助并隐隐偷笑。
最后,熊一般健壮的男人,在罗姈的凝视下含泪吃完了所有的中药馄饨。
蓝色果然是最没有食欲的颜色!
出了刑部大牢的门,外头淅沥的雨已经悄悄停了,太阳从层叠的面团云里悠哉地晃出来。
踩过青石板的积水,罗姈与顾承禾并肩而行。
感受阳光铺洒在面庞,顾承禾弯了弯唇角:“死者是个赌徒。”
罗姈聪慧,心思又细巧,稍一点拨就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是说……”
方才探望石敢信时他还无意透露了一个细节——死者缺了一根小指。
不是天生九指,而是被人砍断了。
结合流氓行径,此人常年混迹于赌坊无疑。
这种人会常借印子钱,而邹家是京城最大的印子钱债主。
偏就这么巧,顾家一出事,邹洪马上去为难罗姈。
邹家哪里来的消息?
还是说这事儿……就是邹家干的。
沿着邹家这条线再往上寻,或许就藏着破局之法。
事情终于有了眉目,顾承禾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啊!”
气儿还没顺通畅呢,猝不及防被罗姈吓了一跳。
石板松动,她一不留神踩进了水坑里。
弄了一身脏污,还溅了顾承禾几个泥点子。
整洁干净的衣袍上,硕大的几个黑团,着实醒目。
“……”
回到家里,两人忙去更衣。
刚踏入院门,缓缓止住了脚步。
祖母……怎么也在?
顾老夫人正抱着东狸玩儿呢,看见两人一身狼狈:“哎呦,这是怎么搞得?”指挥阿莲阿香,“快去给他们拿衣裳,赶紧换喽,当心着凉。”
没法子,两人只能在祖母的注视下一起被推进房间。
而现在这间房已经是独属于罗姈一个人的闺闼了,这里的一切顾承禾都很陌生。
他忽而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转头就看见罗姈已经在脱了。
“失……失礼!”顾承禾立马转身避视。
她只是脱个外裳而已,什么都没露啊。
瞅着眼前手足无措还强装镇定的男人,罗姈有点儿忍俊不禁。
她的夫君是个古代人,还是个特别老实的古代人,这点让罗姈觉得颇有趣儿,她决定逗逗他:“毕竟是将军的寝居,主人家觉得我在哪儿换衣裳比较好?”
“你、你进去。”说话都打磕巴,顾承禾还在装淡定,“我不会看的,罗娘子放心。”
看顾承禾泛红的耳尖,罗姈心想: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男子换衣总是比女子快,顾承禾整理好腰带就一直在外间等着。
没有人说话,房间里太过安静,以至于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锲而不舍地钻进他耳朵里。
头一次觉得时间这么难捱,顾承禾等了又等,里间的声音终于停了。
顿了顿,他听到——
“我鞋袜忘拿了,顾承禾你帮我拿进来。”
语气太过自然,仿佛足衣不是一件贴身衣物。
顾承禾张了张口,还是认命地拿起。
一只手轻勾着,生怕多挨着一点儿布料。
“你衣裳都穿好了吗?”进来前,顾承禾再三确认。
“穿好了!”罗姈都等得不耐了。
顾承禾进来把鞋袜往罗姈怀里一扔,马上转身,红晕腾地升起:“你不是说穿好了吗?!”
努力将视线固定在屏风上的嫣红牡丹,但粉白的足尖还是在他脑海里反复闪过。
“是穿好了呀!”
罗姈十分委屈,自己穿得不能再齐整了,就差鞋袜了,这不等着他呢嘛。
刚擦洗过,足背上残留着细细的水珠,小巧玲珑,粉白的颜色,从足尖到足踝都是粉白的,再往上估计也是粉白的……
想到这些细节,顾承禾觉得自己有点头晕。
盥架上,吸饱了水的巾帕压在他的心头。
他,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