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冯玥实在不情愿支取这笔不光彩的钱，那么她未来留学的费用便只能由父母来买单。照着以前的案例，冯玥甚至想象得出冯琳琅对着列表里的一项项支出，要求前夫周军和她均摊的画面。

    她的妈妈本不是一个在金钱上过分计较的人，对她更加从来都是倾情付出。离婚之后，这对前任夫妻几乎切断了一切联系。唯有关乎冯玥的利益时，冯琳琅必定会跳出来据理力争，绝不可能放任周军违背义务。在她看来，这份义务是周军身为父亲应尽的责任，无论他再婚几次，对女儿的爱不可以改变。

    冯玥误解了母亲。她以为，冯琳琅的那些有违本性的异常举动源于她心中的委屈和怨恨，所以才会抓着父亲不放，事事要求他公平公正。这对母女之间，冯玥看不透冯琳琅的心思；反过来，冯琳琅又何尝揣摩得出冯玥的心态。

    高三那年的夏天，那种被至爱同时抛弃的伶仃感猛烈入侵她的骸骨，迅速蔓延全身。几年过去，冯玥的外表早就修复如初，她和父母各自的新家庭一直保持着正常往来。然而，抑制在内心深处的孤独却异常顽固，它从未真正离开。

    冯玥的新家人并不难相处：继父和继兄的脾气很好，朗朗像个糯米团子一样，可爱得厉害；至于父亲那边，继母惯会做表面文章，仅发生过那么一次嫌隙，之后的年节见面，从来都是客客气气。

    冯琳琅的家中甚至专门为她留了房间，室内设计得很漂亮，住起来舒适且自在。遗憾这一切却没能麻痹得了冯玥，她的大脑始终保持清醒。她明白，这间温馨的屋子并不真正属于她；周军和冯琳琅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爸爸妈妈。

    冯玥对自身的定位很明确，她是这两个家庭中的局外人。严格说起来，两处都不是她的家。他们三个人的名字早就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且此生都不可能再相聚，怎么好算作一家人。

    作为局外人的冯玥，此刻正面临需要父母出资供她留学的尴尬境况。她烦恼的不是他们出不起这笔钱，也并非担心他们会不愿出这笔钱。而是，她凭什么？

    如果当年的所有变故都未发生，冯玥作为家中独女，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敏感。但如今的事实是周军除了她这个女儿，还另有一个儿子；冯琳琅也生下了朗朗。

    大学期间，每个月几千块的生活费，冯玥接受得还算坦然，毕竟那只是小钱。而留学开销的数额巨大，心安理得地张嘴要求，于她而言是困难的。

    毕竟，在他们与别人合法组建新家庭之后，收入会一并记入夫妻共同财产。她早已经成年，留学又并非是一个必选项。突然问父母要这么多钱，冯玥惶恐自己会侵占到别人的权益。

    她不是不想和男朋友一块儿去美国，可同时又清楚这样的行为其实很不懂事。内心万般纠结，却没法儿向冯瑄诉说，只能将烦恼化作食欲，展开光盘行动。这张桌子上的每道菜均价格不菲，花的可都是她的钱。

    “食不言，寝不语”从来不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冯玥自说完那句需要考虑的话后，便不再开口，专心致志地品尝起美食。

    但要说有多沉浸也谈不上，满足的笑容没有在她脸上维持太久，后半程的吃饭更像是在执行一桩需要认真对待的任务。

    “玥玥，我来给你付学费，好不好？我们去美国后的一切开支都交给我，好吗？”对面的小姑娘，心里明显装着事。她不说，只能由他来猜。

    冯瑄大致了解冯玥的家境，并不认为送女儿出去留学会对一个中产家庭造成太大的经济负担，何况美国的研究生不过两年而已。但是小姑娘的家教很好，在她身上，他从未见过花钱大手大脚的现象。

    那么他只能做出推断，冯玥的内心没有抗拒出国读研的想法，只是过度为父母考虑才会看起来心事重重。这一点在冯瑄看来完全不构成阻碍，实在很好解决。

    “啊？”冯玥的思绪被打断，不得不抬头。她有些困惑配菜中为什么要放这么多的青椒，她很不爱吃，又不想浪费。筷子持续盘桓在餐盘上空，与挑食的天性作斗争。

    冯瑄突然提起学费的事，冯玥有些吃惊，差点以为他短时间内掌握了读心术的技能。很快镇定下来，明白那不过是男朋友的常规操作，他又一次站在他的高度替她着想而已。

    “我们之前就说好的，我的所有学费，都由我自己来付。”

    冯玥的语气坚定，冯瑄也确实曾答应过她，这会儿只能说“好”。

    “申请学校的事情不急，我们可以慢慢选。语言考试和GRE倒是可以准备起来，海陵要是没有好的培训机构，我来帮你找老师。”

    冯瑄把她有可能会犯愁的因素都考虑到了，冯玥却还是拒绝了他。“不用了，我们宿舍有个姑娘早就在做留学打算。申请材料上我可以向她取取经，说不定还能蹭一些免费的网课和资料。”

    “外面好漂亮啊。”手中的筷子被彻底放下，冯玥撇过头，手掌撑住下巴，身体随之放松下来。

    晚餐临近尾声，她终于有时间也有心情去欣赏窗外绝佳的夜景。“今天是农历十五吗？月亮怎么会这么圆？好亮啊，像一颗大珍珠一样在发光。”

    “下次送你珍珠做礼物可不许不高兴，是你自己说漂亮的。”冯瑄随手拿起手机查日历，想确认下今天到底是不是十五。收件箱里有条几个钟头前的未读短信，发件人是Ryan。

    “停车场看到你的车了，来接人下班？不可思议。我认识的Arthur居然有这么宠溺的一面。多说一句，令妹惊艳到我了，真人比简历上的证件照漂亮一万倍。冒昧地向兄长提问，我可以动心吗？”

    如果没有最后一句，冯瑄大概率不会回复Ryan的短信。但因为这句话的出现，他认真编辑了三个字发送过去，哪怕他很确定对方只是在开玩笑。

    放下手机。“今天是农历十七。”

    “听说过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原来十七也可以这么圆啊。”冯玥发表这些感慨时一直看向窗外，仅留个侧影给对面。

    “外太空的事情谁说得准，毕竟金星凌日都可能随时提前。”冯瑄的话起了作用，冯玥直起身子，转正，瞪他。

    某人装模做样地看了一眼夜色，花言巧语信手拈来。“景致一般呐，哪有我女朋友漂亮。”

    侍应生过来送账单，冯玥微笑着递出自己的银行卡。腹诽这么好看的夜色和男色原来都是收费的，否则要怎么解释它家那比例高到离谱的服务费。

    “盘子里的青椒都吃了吧，补充维生素。”冯玥的话说得任性，全不在意桌边还站着一个旁人。然而，接收指令的人比她更不在乎外界眼光，拿起筷子，直接照做。

    搬到香港不过短短三周，加上之前那半个月每日搭乘地铁上下班，是以冯玥对这座城市的地面交通很不熟悉。只是这个点的道路未见拥堵，车开了许久却迟迟不到家，她才起了疑心去研究街旁的建筑。

    “我们回南区了？”公寓标志一闪而过，他们的车子已经在坡道上下行。

    “北区的公寓今天安排了家政打扫，我们暂时回这边过一个周末。”

    打扫的事情，Emily告知过冯玥，消息本身不令她意外。“可是那边公寓不大啊，怎么可能一整个白天都打扫不完，需要拖到晚上？”

    冯瑄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那边坪数太小，连个双人浴缸都装不下。飞机搭太久，人不是很舒服，晚上想泡个澡放松一下。”

    “你——”丁生帮她开了车门，冯玥只能若无其事地下车。等进入电梯，她终于有机会把话补齐。“你想泡澡就自己泡，别拉上我一起。我赶时间，冲个澡就行。今天晚上事情特别多，咱俩各忙各的。”

    然而，她说的话不是每次都管用。Lung Court里指令接收正常的男朋友，一回家雷达就失效了。

    冯玥是被扛着一路从玄关处去到了卫生间。拍打、谩骂、呼喊，能使的招术全使了一遍。可惜在土匪面前，这些手段加起来的作用也极其有限。

    全身湿透后，她便不再挣扎；打不过就加入，效率还能高一些。土匪得了逞，有意讨好：“你穿了一天高跟鞋，我心疼你，给你捏捏腿好不好？”

    “谁说我穿一天高跟鞋了？”反驳的声音有点大，其实这会儿的冯玥整个人都很舒服。

    水里不方便做措施，来不了真枪实弹，在安全问题上，冯瑄永远比她谨慎。但替代性的边缘行为，种类五花八门，冯玥的眼界被一点点打开。

    冯瑄在帮她按摩腿部肌肉，因为熟练，手法堪称专业。时轻时重，确有舒缓功效，冯玥没什么可不满的。尽管施力的位置刁钻得很，怕不是踩一个月高跷也不会劳损得到那么高的地方。

    现下她不是付出力气的那个人，解释的音量却越来越弱。“同事有多余的一次性棉拖鞋，见我可怜，救济了我一双。”

    冯瑄抬起头，整张脸哪哪儿都湿漉漉的。

    “男同事还是女同事？”

    没有意义的一个问题，冯玥懒得正面回答。

    “……你好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