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微微垂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她指尖捻着白玉珠串的动作慢了些,“王爷说的是,我兄长向来愚钝,好不容易熬到这把年纪,才得了个从七品下的差事。
本想着在徐州能有点作为,没成想……
没成想刚到扬都几天,就落得这般下场。”
话音未落,她的视线径直对上萧云湛,“可王爷问王家下一步会如何。
我一个妇道人家,嫁出来这么多年,早就不掺和娘家的事了,哪能知道他们的心思?
不如王爷来告诉我,王家接下来,会如何?”
萧云湛将手肘撑在桌沿上,拇指上那枚墨玉扳指随着拇指的动作,缓缓转动。
他一脸原来如此地点点头,“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本王倒是能帮你猜猜。
若是我坐在王家家主的位置上,眼下最该做的,就是安分守己。
漕运是块肥肉不假,但却是一块谁都不能碰的肥肉。
王家要是拎不清,非要伸手去碰不该碰的,迟早得栽跟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氏捻着珠串的手,继续道:“一步错,满盘皆输的道理,想来王家家主不会不懂。
若是真到满盘皆输的时候,别说对不起列祖列宗,族里那些等着分好处的人,怕是能把主事的人生吞活剥了。
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划算。”
王氏听完,忽然凄然一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眼泪又开始往下掉:“若是家主真有王爷这般远见,我兄长……
我兄长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萧云湛像是没看见她的眼泪,反而挑了挑眉,“哦?
照你这么说,你是知道王敬宗这次来扬都,不止是奔丧这么简单?”
王氏抹了把眼泪,叹了口气,无奈道:“王爷说笑了。
我虽说是他亲妹妹,可早已嫁入徐家,是个外人。
兄长在徐州当差,平日里连封书信都没有,他怎么会跟我说心里话?
我也就是猜着,他或许是想借着奔丧,在扬都多认识些人,为以后的差事铺路。”
“可你方才说,若是王家家主有远见,王敬宗就不会死。
这话里的意思,不就是说王敬宗的死,跟王家想做的事有关?”
王氏:“王爷,放眼这整个扬都城,我知道的也就只有你们跟我兄长有过节。
所以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们。
可方才你们跟碧莹的对话,我在屋里都听见了。
谢世子说得对,你们刚到扬都没多久,对徐府的布局不熟,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把兄长的尸首藏进老爷的棺椁里,根本不可能。”
她说着,突然将那串白玉珠收入掌中,“而王爷你刚刚又在提点我,说我王家有意染指漕运。
那我兄长此次前来,便是借着奔丧的名头暗中布局。
这么一来,他的死就跟漕运脱不了干系。”
她略一停顿,又开始捻起白玉珠,“扬都刺史张叙仁,自从老爷出事那天起,就躲着不见人,连我兄长来了,他都没露面。
这里面要是没问题,谁信?
我现在只恨手里没有证据,不然定要让他为兄长偿命!”
裴知微一直在旁边静静观察,见王氏说得情真意切,却始终没提任何具体线索,便开口问道:“徐夫人。
既然你觉得张叙仁有嫌疑,那这几日你兄长在府中,有没有跟你提过与张叙仁有关的事?
或者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反常的地方,哪怕是很小的细节,都可以说说。”
王氏皱着眉,仔细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几日兄长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劝我休息,就没跟我说过别的。
再说我这脑子一直浑浑噩噩的,连自己做了些什么都记不清,哪能注意到什么反常的事?”
裴知微看向萧云湛,见他微微摇头,示意没有其他要问的,便站起身,对着王氏福了福身。
“徐夫人,若是后续想起什么,还请及时派人通知我们。”
王氏轻轻点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感,“那就劳烦诸位了,若是能查明真凶,徐家定有重谢。”
三人刚走出王氏的院子,就看见裴凛和柳敬常从外面回来,两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凝重。
裴知微赶紧迎上去,问道:“爹,你们查完王敬宗的客房了?可有什么发现?”
裴凛叹了口气,“客房里有明显的翻动痕迹,像是被人仔细搜过。
我们没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应该是已经被那人拿走了。
倒是他的衣物有不少,看着不像是自己带来的,反而像是徐府提前备好的。”
“确实是王氏备下的。”裴知微接过话头,将方才询问碧莹和王氏的情况,告诉裴凛。
说完她又转向柳敬常,“柳大人,现在得重点查一下碧莹的丈夫,也就是管采买的三管事王福兴。
看看他昨夜在哪,有没有人能证明。
另外查一下他在徐府有没有亲近的人,尤其是有没有兄弟也在府里做事。”
柳敬常立刻点头,对着旁边的衙役吩咐:“按裴娘子说的去查,务必仔细!”
衙役领命跑开。
裴凛看向裴知微,“你为何认为王福兴有兄弟?”
裴知微:“若这事真的是王福兴所为,那么这种一起藏尸,假扮死者混淆视听的人,定然是同一利益体。
先不说王敬宗身后是谁家,就说他是个正儿八经的官,一般人便不会与之合谋。
那比起来,与亲兄弟合谋的可能就大了很多。”
柳敬常不自觉的点点头,也觉得这种说法很合理。
没过一会儿,刚刚那衙役便匆匆回来,手里拿着几张口供,气喘吁吁地说:“大人。
兄弟们按照吩咐先查了与王敬宗身形相似的人,因为这个王福兴是府中三管事,所以也已经问完了。
按照王福兴的说法是他昨夜一直待在自己屋里,有他亲兄弟王福隆可以作证,说他俩聊了一整晚。
王福隆也说昨夜一直在王福兴屋里。
兄弟们一听大人让他们查王福兴的去向,就突然觉得他们兄弟俩很可疑。
让小的赶紧回来报。
因为这个王福隆的身形,跟王敬宗极为相似!”
众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
裴凛率先开口:“把这两人带来,路上盯紧了,别让他们串供。
另外再问问府里的下人,昨夜有没有人见过这兄弟俩。”
衙役再次领命而去,这次没等太久,就带着两个汉子回来了。
按照裴凛的吩咐,衙役先把王福兴带到了一间空屋,又将王福隆带到了另一间,避免两人接触。
王福兴一进屋子,看见裴凛和柳敬常,赶紧跪下身磕头:“草民王福兴,见过柳大人,见过这位大人。”
他虽然不认识裴凛,但是因为认识柳敬常,看裴凛坐在上首,便知道此人的官职定然大过柳敬常。
裴凛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他身上,“昨夜你身在何处?可有旁人能证明?”
王福兴连忙回答:“回大人,草民昨夜一直在自己屋里,我亲兄弟王福隆可以作证!
他不到丑时就来我屋里了,我们俩聊了一整晚,直到今早卯初我去前院接待柳大人,他才走的。”
裴凛:“亲兄弟?”
王福兴:“是,是亲兄弟!”
裴凛拿起桌上的口供,轻轻放在桌上,沉声道:“按照大梁律,此案乃凶杀案,亲兄弟之间不得为证。”
王福兴闻言脸色骤变,他猛地抬起头,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没这规矩!”
裴凛冷哼一声,目光紧紧盯着他:“没这规矩?本官身为大理寺少卿,还能骗你不成?
还是说有人告诉你,只要你们兄弟俩相互作证,就能没事?”
王福兴眼神闪烁,慌忙摇头:“没……没人告诉草民,草民就是觉得,亲兄弟怎么就不能作证了?
我们确实待在屋里一整晚没出去啊!”
“那你说说,王福隆昨夜为什么来找你?”裴凛继续追问。
问到这,王福兴倒是平静了些。
“他……他是来跟我借钱的!
他那个人花钱没节制,总来找我要银子。
我有家室,总贴补他也不是办法,碧莹都跟我闹了好几次了。
昨夜我就劝他,让他别再这么胡来了,赶紧找个媳妇管管他,就这么说了一整晚。”
裴凛点了点头,又问:“现在你知道亲兄弟不能为证了。
再想想,昨夜还有没有其他人见过你,能证明你和王福隆一直在屋里,没出去过?”
王福兴急的直喘粗气,张着嘴“我…”了半天,最后好像很是懊恼地“哎”了一声。
“昨夜碧莹一直陪着夫人,屋里就我们哥俩,再没别人了!”
“你确定?”裴凛的目光依旧锐利,像是要穿透他的谎言。
王福兴重重点头:“确定!草民不敢撒谎!”
裴凛对着衙役摆了摆手:“把他带下去,好生看管,别让他跟任何人接触。”
衙役上前,架着王福兴往外走。
王福兴还在不停喊着:“大人,草民真的没撒谎!”
等王福兴被带走,衙役又把王福隆带了进来。
裴知微一看见他,就悄悄跟萧云湛对视了一眼。
果然,王福隆的身形跟王敬宗几乎一模一样,若是穿着相似的衣服,远远看去,很难分辨。
王福隆一进门,也赶紧跪下身,“草民王福隆,见过诸位大人!”
裴凛看着他,开门见山:“你跟王福兴是亲兄弟?”
“是,是亲兄弟!”王福隆连忙点头,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
裴凛拿起桌上的口供,递到他面前:“你跟衙役说,昨夜你一直待在王福兴的屋里,跟他聊了一整晚?”
王福隆赶紧应道:“是,是这样的!
我不到丑时就去了我哥屋里,我们俩聊到今早卯初才分开!”
裴凛:“按照大梁律,此乃凶杀案,亲兄弟之间不得为证。”
只见那王福隆听到此话后的表情与王福兴一模一样,甚至也是脱口而出:“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