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晓,罗桃便已起身烧好了热水。袅袅炊烟中,她利落地搅动着锅里的糊糊,比昨日特意多放了半块干粮。
“公子,”她把热气腾腾的碗递给温延,眼神清亮,咱们今日就启程吧,这村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摇了摇头。
王悦薇与周小五交换了个眼神,见她这般精神,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温延接过碗时,唇角亦不自觉地上扬,映着晨光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欣慰
吃过早饭后,四人气昂昂地准备出门。
救命啊~一声求救声在巴掌大的村里回响。
引得在村里的人纷纷去围观。其中自然包括罗桃她们。
为数不多的村民围挡在一间茅草屋前。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陈四猫家也是可怜哎……”
“谁说不是…………………………”
根据周围村民的只言片语,罗桃拼凑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陈四猫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猎户,家里虽不算大富大贵,但靠着打猎的进项,日子倒也过得去。
可天有不测风云,有年冬猎,他失足跌下山崖,摔断了腿,成了瘸子。
原本定了亲的邻村姑娘听闻此事,没过半月就退了婚,连聘礼都没退全。
陈四猫的腿废了,家里的生计也跟着垮了。他父亲陈大是个倔老头,眼见儿子年近三十,别说成家立业,连养活自己都成了问题,心里急得火烧火燎。
“总不能让我陈家断了香火!”陈大一咬牙,托人四处打听,最后竟说定了城里花楼里出来的陈肖氏。
消息一传开,村里人背地里嚼舌根:“瘸子配娼妇!”
陈肖氏在城里名声不小,她生得极美,早年不知迷了多少男人的心。现在虽然从了良,可风言风语却没断过。
成亲那日,半个村子的人都挤在陈家院外,有看热闹的,有等着瞧笑话的,更有几个地痞无赖,眼神直往新娘子身上瞟。
可谁也没想到,陈肖氏不仅自己来了,手里还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丫头。那孩子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
众人顿时炸开了锅——
“哟!还带个拖油瓶?”
“陈大这老糊涂,买一送一啊!”
“这丫头该不会是哪个恩客的种吧?”
红盖头里的陈肖氏下颌线条绷得更紧了,却还是面不改色,她只将女儿往身后护了护,迈过火盆,踏进了陈家的大门。
阴阳怪气的贺喜声此起彼伏,像一群乌鸦在屋檐下聒噪。
陈四猫立在堂前,大红色的喜服衬得脸色铁青。他将手中红绸往地上重重一掷,拖着瘸腿转身就走。
夜深人静时,闹洞房的汉子们借着酒劲,硬是将醉醺醺的陈四猫推进新房。
“掀盖头!掀盖头!”众人起哄声中,醉酒陈四猫摇晃上前,一把扯下那方红盖头。
烛火映照下,新娘低垂着侧脸,皮肤白皙如雪,唇上一抹嫣红。惹人垂涎欲滴。
众人心道:果然是个美人。屋里顿时响起一阵吞咽口水的动静。
就在众人沉醉欣赏时。陈肖氏慢慢转过脸,露出了完整的容貌。
“鬼啊!!”
一声尖叫划破了宁静,男人们推搡着往外逃时,撞翻了喜烛与合卺酒,象征着永不分离的酒液瞬间隐入地下。
陈四猫的醉意瞬间化作冷汗,他颤抖着拾起滚落的喜烛。
火光忽明忽暗间,陈肖氏本该如画的面容在明暗中分裂。右颊依旧芙蓉如面,左脸竟布满了狰狞的疤痕!
她的脸半面映着烛光似美人,半面陷在阴影如罗刹。
所有人都不知道,陈四猫是怎么度过洞房花烛的。
只瞧见陈四猫与陈肖氏感情越来越好。跟来的女儿也改了陈姓,唤作陈小花。没两年陈肖氏就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时光如水,六年光阴在补丁摞补丁的衣裳里悄然淌尽。
及笄那日,陈小花对着水缸里映出的艳丽面容发了半晌呆后,忽地将青丝绞短半截,裹上陈四猫的粗布短打,去了镇上做工。
不知怎的,女儿家的身份被何复文识破,这厮是县主簿家的独子,仗着亲姐嫁与知县做正妻,平日横行乡里,无人敢惹。一见陈小花这般颜色,当即甩下十两银子作定,扬言要抬回去做第十三房姨娘。
陈四猫虽然是继父,但七年的父女情岂是假的。他与陈肖氏坚决不放人。
若换作寻常富户,僵持几日也就罢了。偏这何复文是个混不吝的,转头求到姐姐跟前。
何家小姐在知县枕边一番哭诉,不过几日,县衙差役便凶神恶煞地踹开陈家破门,历数什么“积欠税银”,要他们加倍补缴。
这不今日,火红的花轿,带着煞气刀棍的官兵,齐聚一堂。
官兵将将陈四猫一家逼至墙角。陈小花被喜娘硬生生拽出门外,身上那件浅红嫁衣艳得逼人,衬得腕间麻绳愈发刺目。她嘴里塞着布团,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
“姑娘啊,想开些吧!”喜娘扯着尖细的嗓子,手上却发了狠劲,指甲几乎掐进陈小花臂膀里,“何府是什么人家?顿顿吃肉穿绸的奶奶命!总好过在这破落户里......”
陈四猫见女儿被绑,目呲欲裂,拖着那条瘸腿就要扑上去。
领头官兵见陈四猫还不老实,一脚就踹到他的瘸腿上,“咔嚓”一声脆响,陈四猫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上。
“给我仔细搜!”领头官兵高声喝道,声音里透着虚张声势的狠厉,“欠税不交,就是抗旨!”
不多时,一个兵丁提着半袋麦种出来:“头儿,就找到这个。”
瞧见命根子被人搜出来,默不作声的陈大慌忙跪在地上,哭着哀求道:“官爷,这麦种可拿不得,这是我一家人的命啊!”他的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院墙外,温延盯着老人的乞求,陈大磕破的额头与黄土混成血泥,糊作满脸。
与此同时,温延背在身后的五指渐渐收紧,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节因过度用力也泛出了青白色。
不到五岁的陈小皮被母亲圈在怀中。他清楚所有的苦难,都是由院子里穿着喜服的那个男人造成的。
他气愤地举着爹爹削的小木弓,猛地挣脱陈肖氏环抱的双臂。像只发狠的小兽,冲向何复文。
何复文正得意于抱得美人归,小腿骤然传来锐痛,低头见是个孩子用竹弓扎他,登时面目扭曲“小畜生!”他暴喝一声,抬腿便是一记狠踹。
小孩子如同放飞的纸鸢,在空中轻轻掠过,而后重重地摔在地上,滚落几圈。
“啊啊——”目睹这残忍一幕的陈肖氏,眼睛猩红。她用尽全力冲破官兵桎梏,连滚带爬地抱起儿子。
陈小皮的脑袋软绵绵地垂着,嘴角溢出不断的血沫。
陈肖氏颤动的手去擦他脸上的血,可那血混着泥土,越擦越脏。他的眼睛还睁着,乌黑的瞳仁里映着娘亲扭曲的脸,可那双眼再也不会眨了,再也不会弯成月牙喊一声“娘”了。
围观的村民别过脸,喉咙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咽不下,吐不出。几个妇人更是搂紧自家孩子。
里正看不下去,拉着村长就想上前去求情,奈何村长站立如松,跟大地连接在一起。
里正无法,独自上前。卑微的开口求情:“何公子……”。如此姿态哪里还见昨日神情。
何复文斜眼瞥他,嘴角一扯:“你算什么东西?”
里正的脸“唰”地涨得通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还想再求求情。何复文却突然扬手一搡。
“滚开!”
里正踉跄后退,脚下一绊,眼看就要栽倒。他儿子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他,七手八脚地把里正往后拽,唯恐殃及池鱼。
陈肖氏环视满院,那些躲闪的眼神、丑恶的面容,像刀子般剐着她的心。愤怒,悲痛,怨恨!!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又望向瘫坐在地的丈夫。美丽的眼睛里充斥着无尽的决绝
陈四猫浑浊的泪水在皱纹里蜿蜒,冲她轻轻摇头。
罗桃心头猛地一紧,暗道:“不好,她要拼命!”
话音未落,她忽见温延指节泛白,神情怒不可遏。而周小五的右手也已无声地搭上腰间那柄杀鸡刀。
王悦薇不自觉地跟着几个胆大的村妇上前,想要扶起瘫软的陈肖氏。
罗桃眼见两个男人将要冲出去,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一把拽住两人的手,悄声道:“别犯傻!我们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不要一时冲动,让事情变得更糟。”
温延和周小五身形一顿,眼中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浇得摇晃。他们转头看向罗桃,只见她的嘴唇无声开合:“别去。”
没等王悦薇的绣鞋沾上院门槛的尘土。
陈肖氏猛地拔下发间带着岁月痕迹的银簪,细细打量,内心万般不是滋味。
这支银簪是她与陈四猫明确心意的那一日,送与自己的结发之物。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没想过当掉。
如今便用它祭奠我儿的在天之灵。陈肖氏攥紧簪柄,朝何复文冲去,簪尖刺进锦袍,直直地插进他的右胸口。
簪尾的颤动不止,却卡在仇人的肋骨间,再难寸进分毫。
何复文痛得面目扭曲,染血的手指死死钳住簪杆。
官兵的腰刀从陈肖氏背后捅入。
刀尖入体,涌出鲜红血液,本是疼痛难忍。但陈肖氏只觉寒冷,又感解脱。她完好的右脸反而浮起少女般的红晕,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意。
陈四猫瞧着妻子的笑,喉头滚动,五指扣着泥土墙壁撑起来,他哑着嗓子,只道:“闺女,保重。”这句话是父亲最后对女儿的嘱托,留下无尽的爱意。
微风吹来,陈小花的红盖头纵使被吹起一角,却仍什么都看不见。旁边的喜娘此刻也被眼前的场景吓得牙齿打颤,再不见梳妆时的颐指气使。
陈小花的耳边充斥着弟弟和母亲的哭喊,这让她焦躁不安。
可后来又听到父亲对她的眷恋。她想喊声“爹”嘴却发任何不出声音。
藏在柴堆里的砍刀还带着斑斑锈迹,陈四猫抄起刀,刀锋映着日光,晃过众人惊愕的脸。
罗桃翻滚的心绪让她闭上了眼睛,耳边似又听见罗大山临终前的喘息。
倒地的闷响传来时,何复文已被家仆七手八脚抬上马背,送去医治。
年过六旬的陈大不过短短两个时辰的光景,便接连送走了年幼的孙子、贤惠的儿媳和孝顺的儿子。
他木然地跪在那里,枯瘦的双臂依旧箍着抢回来的半袋麦种,浑浊的双眼空洞无神,机械地蠕动着:“麦种...麦种...”。
年轻的官兵想上前抢夺,却被领头的拦住。沾陈家人血的刀鞘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
何复文带着家丁灰溜溜地逃走了,来时趾高气扬的队伍此刻像群丧家之犬。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恶人,此刻才真切地尝到了兔死狐悲的滋味。
不清楚家破人亡的新娘依旧被拽入花轿,去往前路未知的深宅。
待马蹄扬起的尘埃落定,村民们纷纷上前去扶搀扶陈大。可陈大失了魂魄,已经成了空壳
罗桃她们也无心再离开了,只好明日再做打算。四人相顾无言。沉默萦绕心头。
第三日,她们启程离开时,路过陈四猫家,远远看去村民来去匆匆,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温延快步上前,正撞见里正一脸颓败,站在院中指挥。
“先生,可是陈老丈出事了?”温延心头突突直跳。
里正见来人是个灾民,倒豆子般絮叨:“陈大昨日上吊了。”
唉~里正叹息道:“可怜一家人”。惨烈的结果,让他无法续说下去。转而询问:“你们这是要走吗?”
温延震惊在当场,昨日拼命护着半袋麦种的老人,今日就上吊了?他声音发颤“那...那袋麦种。”
里正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小包,层层解开,露出里面金黄的麦种。
“陈大这一辈子没吃过几顿饱饭,用命换来的麦种,到了他也没用上。”
“饱饭“”二字像柄钝刀,狠狠锲进温延心口。他忽然深深作揖:“求先生赐一粒麦种。”
里正细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似乎看到年少时壮志凌云的自己。
少年人总是一枕热血,一颗赤子心。
“拿去吧。”里正将麦种倒进温延掌心,麦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但愿来年...”他望向面前空荡荡的茅草屋,声音轻得像叹息,"家家灶台都能飘出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