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太极宫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贺兰烬刚批阅完最后一份奏折,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司礼监管事赵玉书躬着身子,双手高举着放置膳牌的银盘,悄步上前,静候圣意。
贺兰烬的目光随意地扫过盘子里那些写着妃嫔名号的玉牌,手指无意识地在盘沿敲了敲。他的视线掠过几个常见的名字,最终在某个空着的位置停顿下来。
那里,曾经放着云嫔的牌子。
他眸色微沉,抬眼看向赵玉书,声音听不出喜怒:“云嫔呢?”
有这么一个挡箭牌在身边,他可不能不用。
简单的三个字,让赵玉书头皮一紧,此事本不必他来做,哪曾想今儿个太后娘娘身边的孙姑姑来传,要撤去云嫔的膳牌。他胆战心惊,不敢不从,又恐惹恼了皇帝。是以,亲自来更放心些。
赵玉书腰弯的更低了些,小心翼翼地回禀:“回万岁爷,太后娘娘今日下了懿旨,言及云小主思虑过甚以致久未有孕,需静心养病,命司礼监暂且撤了她的牌子。”
赵玉书的声音越说越低,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不敢隐瞒,更不敢添油加醋,只能将太后的原意如实传达。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贺兰烬没有说话,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空了一位的银盘,指尖在御案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脸上的疲惫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
太后终于忍不住了。
“朕知道了。”良久,贺兰烬才淡淡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退下吧。”
赵玉书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
贺兰烬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目光幽深地望着跳跃的烛火。
云栀……那个女人,此刻在做什么?是沉浸在屈辱中,还是依旧在那似冷宫的殿宇内,毫无生气的苟延残喘?
他闭上眼,指节无意识地收紧。
这盘棋,还在下。而云栀,无论作为棋子还是作为……一个意外的变数,都远未到退场的时候。只是此刻,他必须让她,也让自己,继续隐于这深宫的迷雾之后。
自那日司礼监回禀了云栀膳牌被撤的消息后,太极宫的气氛便肉眼可见地沉郁了下来。
并非皇帝有何雷霆之怒,他依旧如常的上朝,理政,批阅奏章,甚至说话的语调都未见多少波澜。但伺候在侧的宫人们,却个个噤若寒蝉,比往日更加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
一种无形的阴影,笼罩在太极宫上空。
贺兰烬批阅奏折时,那朱笔落下的力道,似乎比往日更重三分,偶尔笔尖停顿,他会望着殿内某处虚空,眼神幽深,久久不语。那时,整个书房便静得可怕,侍立在一旁的王朝恩连眼皮都不敢多抬一下,只觉得那沉默如同实质,压得人胸口发闷。
炎炎夏日午后,烈日将琉璃瓦烤的几乎要流淌下金色的光晕,连汉白玉的石阶都泛着灼人的热气。
太极供殿内虽放置了冰鉴,丝丝凉气溢出,却丝毫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沉闷与压抑。而最让人心烦意乱的是殿外那无休无止,声嘶力竭的蝉鸣。
贺兰烬坐在御案后,朱笔搁在一旁,墨迹都快干了。他是试图凝神,可那连绵不断的蝉鸣如同魔音灌耳,不断打断他的思绪,将他心底那股无名火撩拨得愈演愈烈。
殿内侍立的宫人更是苦不堪言。他们本就因近日宫内低气压而精神紧绷,这烦人的蝉鸣更是雪上加霜。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却无人敢抬手去擦,只能硬生生忍着,只觉得那蝉鸣声仿佛钻进了脑子里,搅得一片混沌。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殿内死水般的寂静。
御案上用来镇纸的玉貔貅,已然成了碎片。
贺兰烬没有看地上的碎片,他的目光,缓缓从奏折上移开,投向那扇紧闭,却阻挡不住蝉鸣入侵的殿门。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下颌线绷的绷得紧紧的。
所有宫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几乎预见到了下一刻皇帝的雷霆震怒。
然后,高良儒躬身上前,弯腰收拾地上的残局:“听不见那些蝉鸣声吗?还不快去粘了去。”
宫人垂首静立,等待着皇帝的旨意。
贺兰烬眉眼微转,重新看向御案上的奏章,算是默许了高良儒的做法。
“将宫道两旁,所有树上的蝉,都清理干净。一只,也不许叫。”
高良儒见贺兰烬没有出口制止,便知是蝉鸣声作怪,便做主命人前去清理。
王朝恩深知师父对皇帝的了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去传令。
很快,殿外便响起了内侍们拿着长杆,粘网忙碌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恼人的蝉鸣声,开始变得稀疏,零落。
最终,归于一片近乎诡异的寂静。
蝉鸣消失了。
可贺兰烬心中的烦躁并未得到缓解。
王朝恩的心悬了一天,好不容易熬到宫漏显示时辰已晚,贺兰烬终于摆摆手,示意安置。
宫人们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如同听到特赦令般,动作愈发轻巧利落,伺候着皇帝沐浴更衣,只盼着这难熬的一日能尽快过去,陛下能安然入睡,明日或许能有个好心情。
殿内的烛火被捻暗了几盏,只留下墙角两盏长明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龙榻之上,帐幔低垂,一切都安静下来,仿佛终于可以沉入梦乡。
然而,这边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水。”
帐幔内传来贺兰烬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守夜的高良儒一个激灵,立刻悄无声息地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躬身递到榻边。
贺兰烬并未起身,只从帐中伸出一只手,接过饮尽,将空杯递回。
高良儒退回原位,心中默数着更漏,祈祷着陛下能就此安睡。
可不过一刻钟。
“水。”
又是一声。
如此反复。
一夜之间,贺兰烬竟要了四五次水。他并非口渴难耐,那茶水每次也只饮一两口便罢。这频繁的动静,与其说是生理需求,不如说是心神不宁的表现。他显然并未安枕,或许是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无处宣泄的烦躁,便化作了这频频要水的举动。
半晌,帐幔内传来低沉的声音,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司礼监那帮奴才,最会看人下菜碟。”贺兰烬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后宫中若是有人因此克扣了份例,这炎热的夏季若是没了冰,定不能安然入睡。”
高良儒心中猛地一凛,一时没明白过来话中深意:“回皇上,有了上次的教训,司礼监断不敢如此!各宫娘娘的份例皆是定例,记录在册,按月发放,无人敢擅自克扣。”他悄悄抬眼觑了觑帐幔里的身影,猛然醒悟,又补充道,“尤其是栖霞宫,奴才前两日还特意查看过记录,一应物品,包括夏日用冰,皆是足量供给,并未短缺。”
贺兰烬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床榻上敲了敲,并未对太监的“特意查看”表示赞许或疑问。他的目光投向被摇曳的烛火映照得有些扭曲的景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低声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高良儒听:“那……便能睡个安稳觉了。”
这句话很轻,却重重地砸在高良儒的心上。
皇上他……这是在担心云嫔睡不好?
高亮立刻明白了,无论云嫔是因何被撤了牌了,也无论皇上表面上态度如何,这份隐藏在不动声色下的惦记却是实实在在的。司礼监若真敢怠慢,怕是不会再像上次那般轻轻饶过……
“陛下放心。”高良儒语气无比肯定,“奴才定会时时盯着,绝不让云栖霞宫中短缺了任何用度,尤其是这夏日用冰,必定供应及时,充足无虞。”
“嗯。”贺兰烬淡淡地应了一声,不再多言,重新阖上眼,仿佛刚才只是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然而,高良儒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从太极宫出来后,他立刻亲自去了一趟司礼监,不着痕迹地再次提醒了赵玉书,尤其强调了各宫用冰必足量,特别是那些“清静”些的宫苑,更不可疏忽。
赵玉书细心听着,这分明是皇上关照某人,忆起上次的场景更是后怕不已。眼下对高良儒的叮嘱更是感激不尽,自是不敢有半点差池。
消息悄然在底层宫人中传开。
于是,云栀发现,自己宫中的用冰非但没有因“失宠”而减少,反而比往日更多了些,就连送来的瓜果也似乎更新鲜了。负责运送物品的小太监态度也愈发恭敬谨慎。
她看着那冒着丝丝寒气的冰块,沉默片刻,心中了然。
这深宫之中,所有的照拂都不会无缘无故。
是太后觉得她还有剩余价值?还是……那位心思难测的帝王故意布局?
她无从分辨,也不愿再去深究。只一心扑在即将收尾的《千里江山图》上。
烛火摇曳,将云栀坐在窗边作画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素白的墙壁上,如同一个清寂的剪影。
红袖轻手轻脚的端着一盏新沏的安神茶走近,看着自家主子专注的侧脸。跳跃的烛光映在她沉静的眸子里,却点不亮那深处的幽暗。
红袖脸上努力挤出的笑容,在触及云栀那过分平静的眉眼时,不由得僵住了,化作满满的心疼。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声音放得又轻又柔:“主儿,夜深了,仔细伤着眼睛,喝口茶歇歇吧。”
云栀闻言,笔尖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红袖站在一旁,看着那画纸上看似宁静实则透着苍茫的山水,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涩得厉害。
旁人都想要的恩宠……
她想起宫里其他妃嫔,为了那一夜侍寝,如何绞尽脑汁,如何明争暗斗。那代表着荣宠,代表着地位,甚至因为孕育皇嗣一步登天的机会,是这深宫里几乎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可她们谁又知道,这所谓的“恩宠”,落在她家主子身上,是何等不堪回首的折磨。
红袖清楚地记得云栀“侍寝”归来那日的模样,走路时那微不可察,强忍疼痛的滞涩。
那不是恩宠,是一场凌辱,是帝王怒火与冷酷的宣泄。
外人只看到太极宫偶尔流露出,因她而起的不寻常的气氛,只看到太后赏赐的衣料首饰,甚至暗自揣测她不过是仗着这张酷似昭贵妃的脸才引得皇帝如此挂心。
可只有贴身的她知道,背后伴随着怎样的心惊胆战和难以言说的痛苦。
“主儿……”红袖的声音带上了更明显的哽咽,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泛红的眼圈,“司礼监已经不再克扣份例,您又何苦靠卖画维持生计?不如,别作了……”
云栀停下了笔,转过头,看到红袖那副强忍心疼的模样,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我无事。”她轻声说,目光重新落回画上,“能有人欣赏我的画作,也不枉此生。”
红袖看着主子这般模样,心中更是难受。她深知,主子并非不同,不怨,只是将所有的情绪都深深埋藏了起来,埋在了这日复一日的沉默与笔墨之间。
“对了,明儿个让曹寅将此画送去江德全处,如此也算了却一桩心事。”